日子在林家村缓慢流淌,像村头那条浑浊的小河。林小婉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懵懂孩童的角色,如同穿上一件不合身却必须时刻裹紧的外衣。每日清晨,她跟着张氏在巴掌大的菜园里“帮忙”——实则是蹲在泥地里,用树枝在湿土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:化学方程式、英文单词,或是前世宿舍的门牌号。指尖冰凉的泥土触感,是维系她与那个遥远世界的唯一脐带。
“小婉,莫玩泥巴了,仔细脏了衣裳。”张氏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她走过来,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掉林小婉手上的泥屑,递过一小把翠绿的豆角,“来,帮娘把这个掰成段儿。”
林小婉顺从地接过,学着旁边铁蛋笨拙的样子,用小手费力地掰扯着坚韧的豆角。她刻意放慢动作,让豆角断口显得参差不齐,甚至“不小心”掉了几根在地上,再笨拙地去捡。铁蛋三岁时确实连豆角都拿不稳,但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:她现在就是“三岁”的林小婉。
“娘,咱家小婉真灵巧,比铁蛋那会儿强多了。”张氏笑着对屋里的林大勇说,语气里带着一丝朴素的骄傲。
林小婉心头一紧,赶紧把一根掰得还算齐整的豆角又故意掰歪了。孩童的伪装,是保护自己的甲胄,也是隔绝真实自我的囚笼。每一次刻意的笨拙,都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着她灵魂深处属于“林小婉——21世纪历史系研究生”的那部分。
午后,张氏挎着沉重的木盆,带着林小婉去村东头的河边洗衣。河滩上早己聚集了村里的女人们,棒槌敲打衣物的“砰砰”声与家长里短的闲谈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最真实的明代乡村浮世绘。
林小婉蹲在张氏身边,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属于她的小块粗布(铁蛋的旧汗巾),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,捕捉着每一丝可能的信息流。
“……听说了吗?县里新来了位县太爷,姓宋,年轻着呢!”胖婶李桂花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,她甩开膀子捶打着丈夫油腻的褂子,水花西溅。
“嘴上没毛,办事不牢!”旁边裹着小脚的李婆子撇撇嘴,满脸的不以为然,“我看啊,比不得老县令稳重!”
“哎呦,李婆婆,这您可错了!”胖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,引得周围几个妇人都凑近了些,“我表兄不是在县衙当差嘛?听说啊,这位宋大人,可是‘鬼眼判官’的亲传弟子!”
**“鬼眼判官”?!**
林小婉手中的棒槌“噗通”一声掉进河里,溅起一小片水花。冰冷的河水浸湿了她的袖口,她却浑然不觉。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,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。
“小婉?怎么了?手滑了?”张氏关切地侧过身,捞起湿漉漉的棒槌。
“没...没事,娘,水凉...”林小婉连忙低下头,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,小手胡乱地拍打着水面。**鬼眼判官!** 这绝不是巧合!她的硕士毕业论文,研究的正是明代中后期流传于江南一带的奇案异闻,其中核心案例之一,就是这位神秘莫测、据称能沟通阴阳、使亡魂指认凶手的“鬼眼判官”!那些尘封在图书馆古籍库里的模糊记载,此刻竟在这荒僻的河滩上,从一个村妇口中如此鲜活地蹦了出来!
“尽瞎说!”李婆子嗤之以鼻,显然不信,“真能看见鬼?还不把人吓死!”
“哪能是瞎说!”胖婶急了,声音又拔高几分,“就前些日子,城西头那桩杀妻案!人都埋了小半年了!就是宋大人,夜里梦见那妇人浑身是血站在他床头哭诉,指了方向!第二天带人去一挖,真就在枯井里找着了尸首!铁证如山!”
妇人们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和吸气声。林小婉的心却沉了下去。**托梦?亡魂指路?** 这听起来荒谬,却与她论文中“鬼眼判官”的断案方式惊人地吻合!如果这位宋县令真与“鬼眼判官”有关联,那她穿越到这个时间点、这个地点,恐怕绝非偶然!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,仿佛命运在幕后无声地拨动了齿轮。
回家的路上,林小婉沉默了许多。夕阳将她和张氏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她指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影,用孩童天真的口吻问:“娘,山那边是啥?”
“是县城啊,”张氏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,笑容里带着向往,“可热闹了,有高高的城墙,好多铺子,还有卖糖人儿的。等小婉再长大些,娘带你去赶集!”
长大了?林小婉看着自己稚嫩短小的手掌。**她等不起!** 被困在这小小的身躯和村庄里,如同困兽。她需要信息,需要接触那个可能掌握着她穿越之谜关键的人物——宋知瑾!但现在,她连村子都走不出去。
命运的转折,往往伴随着不祥的阴云。翌日清晨,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和凄厉的哭嚎声撕裂了林家村的宁静。
“不好了!村长家出事了!栓子...栓子没啦!”报信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村道上回荡。
栓子,村长家那个游手好闲却备受宠爱的独子,昨天还在村口耀武扬威地显摆新得的弹弓,今日竟被发现暴毙在自家卧房!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全村,恐慌像浓雾般弥漫开来。
林大勇放下刚磨好的柴刀,脸色铁青:“我去看看。”语气沉重。
“爹,我也去!”林小婉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角,属于刑侦研究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孩童的伪装。**暴毙?** 在法医学概念里,真正的“暴毙”少之又少,尤其是在青壮年身上。
林大勇低头看着她,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。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,让林小婉心头一凛。就在她以为会被拒绝时,林大勇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,声音低沉:“跟着我,别乱跑,别乱看。”
村长家的青砖大院此刻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。白幡己经挂起,压抑的哭声从正屋传来。院外围满了面色惊惶的村民,几个村中壮汉守在门口,阻止人群涌入。
“听说是七窍流血,瞪着大眼,可吓人了!”
“昨儿半夜,王二狗起夜,看见个黑影在村长家墙根晃悠,嗖一下就不见了!”
“莫不是…山鬼勾了魂去?早就说后山那片坟地不干净…”
七窍流血?黑影?山鬼?林小婉的心跳加速。她借着身材矮小的优势,像条灵活的小鱼,从大人们的腿缝间钻到了人群最前面。透过敞开的堂屋门缝,她瞥见地上盖着一块刺眼的白布,下面露出一只苍白僵硬的手,指甲似乎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。
**中毒?** 一个强烈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。
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堂屋内的混乱和哀嚎上,林小婉悄无声息地退开,像一只警惕的猫,贴着墙根,绕向了屋后。如果真是谋杀,凶手最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,往往不是众人瞩目的正门。
后院一片狼藉,鸡鸭在角落里不安地踱步。她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泥泞的地面、紧闭的后窗、散落的杂物。突然,她的视线盯在了后窗下的泥地上——几枚模糊的脚印!脚印边缘不完整,略显凌乱,像是有人曾在此短暂停留、踌躇。更关键的是,脚印旁,一小片靛蓝色的粗布碎片,半陷在泥里,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钩挂撕扯下来的!
她蹲下身,强忍着剧烈的心跳,仔细观察。窗台上似乎也有些异样。她踮起脚,勉强够到窗台边缘。指尖触碰到一层极其细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粉末!她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,凑到鼻尖。
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熟悉的**苦杏仁味**钻入鼻腔!
**氰化物?!**
林小婉浑身剧震,血液仿佛瞬间凝固!这个时代怎么可能有如此剧毒的氰化物?虽然古代也有从桃仁、杏仁中提取氢氰酸(苦杏仁苷水解产物)的记载,但如此纯正、能留下明显苦杏仁味的粉末…这绝不寻常!村长儿子死状(七窍流血、指甲青紫)也与氰化物中毒高度吻合!凶手很可能是个懂药理,或者…有特殊来源的人!
“小婉!”一个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。
林小婉猛地回头,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。林大勇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,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,遮住了午后惨淡的阳光。他脸色阴沉,目光如电,先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女儿,随即视线精准地落在那留有白粉痕迹的窗台上,浓眉紧紧拧起。
“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林大勇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。他没有斥责,只是俯身,轻易地将小小的林小婉抱了起来。在抱起她的瞬间,林小婉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身体似乎极其短暂地僵硬了一下——他的目光,在她刚才触碰过的窗台位置,停留了远超正常好奇的时间!他也发现了那些粉末!
林小婉立刻缩起脖子,把脸埋在林大勇厚实的肩窝里,瓮声瓮气地装出害怕的样子:“爹…窗台…白白的粉粉…像…像娘做馒头的碱面,又不像…”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,带着孩童的懵懂。
林大勇抱着她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些,他没有回应,只是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后院。他的脚步很沉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空气中。林小婉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压抑的震动,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感。
回家的路上,林大勇异常沉默。晚饭时,他只说了句“栓子是急病走的”,便不再言语。张氏和铁蛋沉浸在村中死人的恐惧里,并未察觉异常。
夜深人静,家人都己睡下。林小婉躺在草铺上,毫无睡意。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,透过破旧的窗纸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竖起耳朵,捕捉着院子里的动静。
果然,一阵极其轻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响起,停在了院子里。她悄悄爬到窗边,透过一道细小的缝隙向外望去。
月光下,林大勇高大的身影蹲在院角的柴堆旁。他没有点灯,就着清冷的月光,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反复端详——正是他白天“磨”了一下午的那把柴刀。刀身寒光闪闪,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异常锐利的眼神。他粗糙的手指,无意识地着刀柄,又仿佛在虚空中描摹着什么,目光时不时投向村长家所在的方向,带着一种猎人般的警惕和审视。
他不是在看柴刀,他是在思考,在回忆,在警惕着什么。
林小婉屏住呼吸。这个沉默寡言的养父,这个看似普通的樵夫,此刻在月光下流露出的气息,让她感到陌生而心惊。他绝非表面那么简单!他看到了窗台上的毒粉,他听懂了她那句关于“碱面”的含糊提示!他甚至在…防备?
第二天一早,村里传来更令人心悸的消息:县令宋知瑾宋大人,要亲自来林家村查案了!
林小婉的心猛地一跳。宋知瑾…“鬼眼判官”的传人…会是她拨开迷雾、甚至触及自身穿越之谜的关键吗?而身边这个谜团重重的养父,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,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?
月光依旧冰冷,林小婉躺在草铺上,望着屋顶模糊的阴影,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,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,以及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着、坠入巨大旋涡的预感。窗台上的白霜,如同命运的印记,无声地宣告着:平静的日子,结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