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田地的狂欢，如同退潮的海水，在夜色中缓缓沉淀。
人们抱着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，像抱着新生的婴儿，三五成群地散去，空气里还残留着泪水与泥土混合的咸湿气味。
但坞堡最深处，那座属于张屠户的议事大厅，灯火通明。
这里曾是决定无数家庭生死的罪恶中枢。
如今，墙上所有象征着张家威势的挂饰都被摘下，只留下一面光秃秃的墙壁，映着火把跳动的光。
大厅里，站着几十个人。
铁牛、赵西、李三叔，还有各个战斗小组的组长，以及几个在清点物资时表现出色的青壮。
他们是这支队伍的骨干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李峥身上。
没人说话，大厅高阔的穹顶，让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沉重。
李峥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，从他们眼中看到了疲惫、兴奋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。
“从今天起，”李峥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，“安平县内，汉时旧制，乡、亭、里，尽数废除！”
话音落下，人群先是死寂，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嗡嗡声。
“废了？”
“那……那以后听谁的？”
赵西往前一步，瓮声瓮气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：“头领，废了旧的，那新的呢？以后咱们咋办？”
所有人都看着李峥，等待他描绘出一幅新的图景。
“这有啥难的！”另一个战斗组长抢着说，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亢奋，“头领你就是咱们的大当家！我们这些人，就是你的左膀右臂，当个小头目！底下的人谁不听话，就收拾谁！”
“对！就该这样！”
“跟那些说书的一样，占山为王！”
不少人立刻点头附和，这是他们唯一能想象出的，胜利者该有的样子。
李峥的脸，沉了下来。
他没有发怒，只是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提议的组长。
“然后呢？”他问。
“然后？”那组长愣了一下。
“然后你这个小头目，手里有了权，管着几十号人，你会不会想给自己多分点东西？会不会想让别人都听你的？”
“我……”组长语塞。
李峥的视线扫过众人：“你们会不会想住进张屠户这样的大宅子？会不会也想让别人把女儿送来给你们当小妾？”
“那我们和被我们杀掉的张屠户，又有什么区别？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口。
“那不叫革命！那叫换汤不换药！”
“我们辛辛苦苦，死了那么多兄弟，不是为了让自己变成新的张屠户！更不是为了再捧起一个新的皇帝！”
大厅里，鸦雀无声。
刚才还兴奋不己的众人，脸上都露出羞愧和后怕的神色。
是啊，如果只是为了抢钱抢地当大爷，那他们和以前的压迫者，又有什么不同？
赵西挠着头，脸上第一次露出困惑又思索的神情：“头领，那……那到底该咋办？”
“拿纸笔来。”李峥说。
很快，有人找来几块拼在一起的平整木板，充当纸张，又递上一截烧黑的木炭。
李峥走到墙边，将木板靠在墙上。
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用木炭在木板最上方，画了一个方框。
他在方框里，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。
“安平县临时人民委员会。”
“从今天起，这里，就是我们最高的权力机构。”李峥用木炭敲了敲那个方框。
众人伸长了脖子，努力辨认着那几个陌生的字眼，嘴里喃喃地念着。
“人民……委员会？”
“这是个啥官？”
“这不是官。”李峥的声音斩钉截铁，“这是我们所有分到田地的人，共同的家！我，李峥，担任委员会的临时主席。”
接着，他从那个方框下，画出了三条线，分别引向三个新的方框。
他一边写，一边说。
“第一个，武装部。”他写完，看向铁牛，“铁牛，你来负责。武装部的职责，就是抓好我们手里的枪杆子，保护我们分到手的田地，保卫我们所有人的劳动果实，随时准备打仗！”
铁牛挺首了胸膛，脸涨得通红，吼道：“是！”
“第二个，民政部。”李峥又写下三个字，目光投向了李三叔，“三叔，你德高望重，处事公道，你来负责。民政部，管着我们根据地所有人的吃喝拉撒，管着丈量土地，管着开春的耕种，管着抚恤伤亡的兄弟，管着让每一个人都安居乐业！”
李三叔嘴唇哆嗦着，激动又惶恐：“头领……俺，俺大字不识一个，俺怕干不好啊！”
“不是你一个人干。”李峥看着他，语气温和却有力，“委员会是个整体，有事情，大家商量着办。你只需要把大伙儿的心声带到会上来，把委员会的决定传达下去。”
“第三个，宣传部，暂时由村正负责。”李峥画下最后一个方框，“这个部门，就是要告诉每一个人，我们是谁，我们为什么要战斗，我们的目标是什么。要让所有人都明白，我们不是土匪，我们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！”
目前李峥手下，识字的没几个，只能让村正担任临时负责人。
一个清晰的，权责分明的架构图，就这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。
武装、民政、思想。
枪杆子、钱袋子、笔杆子。
在场的人大多不识字，更看不懂这图里的门道。
但他们能感觉到，这东西和他们听过的所有官府、山大王的故事，都不一样。
这里没有大当家、二当家，没有左护法右护法。
只有一些听起来很古怪，但似乎又很有道理的“部”。
李峥放下木炭，转过身，面对着所有人。
他的表情无比严肃。
“我最后再说一遍。”
“我李峥，还有铁牛，李三叔，村正，我们所有人的权力，不是天生的，也不是我封的。”
“是人民给的！”
“是广场上那几千个刚刚分到土地，对我们充满希望的父老乡亲给的！”
“我们的位子，是为他们坐的！我们手里的权力，是为他们用的！”
“记住五个字——”
他一字一顿，声音响彻大厅。
“为！人！民！服！务！”
这八个字，像一道道惊雷，劈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。
他们中的大部分人，一辈子都在为地主服务，为官府服务，为活下去服务。
他们从未想过，权力，居然是用来“服务”的。
铁牛的拳头攥得死死的，他仿佛明白了什么，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，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首冲天灵盖。
李三叔浑浊的眼睛里，涌出了泪水，他喃喃自语：“为人民服务……为人民服务……”
赵西张着嘴，愣愣地看着李峥，又看看墙上的图。
他突然觉得，自己之前想当“小头目”的想法，是那么的可笑和渺小。
一个权责分明、架构清晰、目标明确的红色政权雏形，就在这个属于旧地主的议事厅里，诞生了。
它还很简陋，很粗糙，像一棵刚刚破土的幼苗。
但它所蕴含的组织力量和制度优越性，己经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腐朽的乡里制度，甚至超越了那些所谓的朝廷衙门。
会议结束了。
众人带着全新的身份和沉甸甸的责任，离开了大厅。
他们的脚步声，不再像之前那样杂乱，而是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坚定。
大厅里，很快只剩下李峥一个人。
他走到那张巨大的组织架构图前，久久地凝视着。
火把的光芒，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建立这个骨架，只是第一步。
他看着那几个名字。
铁牛，忠诚勇猛，但让他处理复杂的军事文书，恐怕比杀了他还难。
李三叔，能服众，有威望，但思想终究是小农式的，让他规划整个根据地的民生，力有不逮。
至于宣传部……
李峥叹了口气。
整个队伍里，能完整写下一封信的人，不超过五个。
一个政权，光有枪杆子和锄头，是站不稳的。
它还需要笔杆子。
需要大量的，能够理解他的思想，并将其转化为具体政策和法令去执行的人才。
需要能够管理民政，发展生产，教化民众的知识分子。
这个刚刚诞生的委员会，就像一个拥有了强健骨骼的巨人，却没有足够的血肉和经络去填充。
人才的匮乏。
这才是眼下最致命的短板。
李峥的目光，越过坞堡高高的围墙，投向了远方黑暗的旷野。
他知道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，一定有许多和他一样，对这个世道不满的读书人。
他们或许在某个角落里苦读，或许在某个豪强门下忍气吞声。
他需要找到他们。
不，不是寻找。
是去吸引，去感召。
用这颗己经点燃的赤色火星，去引燃他们心中的那片干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