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玉和陈寒在亲兵的搀扶下,踉跄着穿过狼藉的街道,走向临时王府。
张玉的铠甲多处破损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,血水混着泥浆不断滴落。
陈寒脸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得笔首,右臂固定在胸前,眼神冷硬如铁不再有半分瑟缩。
王府议事厅内,炭火盆烧得很旺,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。
朱棣卸了甲只穿着染血的里衣坐在主位上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。
朱能、丘福等将领垂手侍立,个个带伤气氛凝重。
张玉推开搀扶的亲兵,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,甲叶撞击发出闷响。
他深深低下头,声音嘶哑干裂,带着浓重的血味:“王爷!末将无能!未能全歼平安所部,反折损大部精锐!
五千兄弟…十不存一!粮道虽暂保,却…却付出如此惨重代价!
末将…有负王爷重托!请王爷治罪!”
陈寒也紧跟着跪下,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眉头微蹙,但声音却异常平稳没有任何辩解:
“属下谋划不当,致使将士死伤惨重,有愧王爷信任,请王爷责罚!”
他们身后,仅存的几百名残兵也齐刷刷跪倒一片。
这些从运河地狱爬出来的汉子,沉默地跪着身上带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死亡的气息。
厅内死寂,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呼吸。
朱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!
他几步跨到张玉和陈寒面前,赤红的眼睛扫过他们身后那一片伤痕累累的身影。
他没有看张玉和陈寒,而是对着那些残兵,声音陡然拔高:
“大胆!你们何罪之有?!”
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厅外,也指向那看不见的运河战场:
“看看你们!看看你们身上的血!看看你们身边的空位!
那些没回来的兄弟,他们是为了谁死的?!
是为了本王吗?!不!是为了你们身后北平城里的爹娘妻儿!
是为了不让建文那小儿和他手下的奸臣,把刀子架在我们所有燕藩人的脖子上!!”
朱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煽动力,他俯视着跪地的残兵,一字一句如同重锤:
“无论是站在这的,还是永远留在运河边、留在德州城下的!
都是我燕藩的好儿郎!是我朱棣的好士兵!是顶天立地的汉子!!”
“本王不但不罚!还要给你们记功!
给所有战死的兄弟记功!重重封赏!
让他们的爹娘妻儿,知道他们的儿子、丈夫、父亲,是为谁流的血!是为了什么而死!!”
“王爷——!!”跪在最前面的一个独眼老兵抬起头嘶哑地喊了一声,浑浊的独眼里滚下大颗的泪珠,混合着脸上的血污。
“谢王爷!!”数百残兵齐声嘶吼带着一种被认可的狂热忠诚。
朱棣大手一挥:“都起来!滚下去治伤!吃饭!睡觉!养足了精神,后面还有硬仗要打!”
“是!”残兵们挣扎着起身,互相搀扶着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气势退出了议事厅。
朱棣这才把目光移回依旧跪着的张玉和陈寒身上眼神复杂。
他先看向张玉:“伤得不轻,滚下去找郎中!别在这儿给老子添堵!你的账,等打完仗再算!”
“末将…遵命!”张玉重重叩首,在亲兵搀扶下艰难起身离开。
厅内只剩下朱棣和陈寒。
朱棣没叫陈寒起来,他绕着陈寒慢慢踱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,上下扫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。
衣衫褴褛,血污满身,脸色惨白,人还是那个人,但那股子气,彻底变了。
以前是藏着掖着,带着点市侩和怯懦的精明。
现在?像一把刚开了刃的刀,虽然还带着伤,但那股子冰冷的、豁出去的狠劲藏都藏不住。
尤其是那双眼睛...像他!。
朱棣没问运河边发生了什么。
不需要问。
能从那种地方爬出来,眼神还能这样,就足够了。
他停下脚步,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寒没受伤的左肩上。
“啪!”声音响亮。
“嘶…”陈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,身体晃了晃但咬着牙没吭声,也没倒下。
“不错!”朱棣咧开嘴,露出森白的牙,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野性。
“总算不是那副娘们唧唧的怂包样了!像个爷们了!起来!坐!”
陈寒忍着肩头的剧痛和拍击带来的眩晕依言起身,在朱棣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半个屁股,腰背依旧挺首。
朱棣也坐回主位,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阴霾。
他指了指桌上简陋的地图,声音低沉:
“城里的情况,你看到了。铁铉这条老狗,吃了亏,暂时退了,但绝不会罢休。
平安那狗崽子,虽然被你俩在运河边狠狠咬了一口,折了不少骑兵,但他主力尚存,和铁铉合兵一处,兵力远胜于我们!
粮草…更是个大窟窿!德州府库快见底了,运河粮道被你这么一烧,一时半会儿也指望不上!还有高煦…”
提到朱高煦,朱棣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凶戾:“在铁铉那老狗手里!这就是个顶在老子心口的刀尖!随时能要命!”
他猛地看向陈寒目光如炬:“你小子现在有点样子了!给老子出出主意!这盘死棋,怎么破?!”
陈寒的目光落在地图,沉默了几息。
“王爷,”陈寒抬起头,眼神锐利。
“硬碰硬,我们耗不起,也等不起。二殿下在他们手里,拖得越久,变数越大,对军心也越不利。”
他手指猛地戳在地图上南军大营的位置:“趁现在!铁铉和平安刚吃了亏,正在舔伤口,重整队伍,防备松懈!
正是我们下手救人的最好时机!”
朱棣眼神一凝:“救人?怎么救?那大营是龙潭虎穴!”
陈寒的声音压得更低:“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。
刚才敌军退兵之际,城头混乱,我己让我的护卫队长,带两个最机灵、身手最好的兄弟,换上了南军死尸的衣服和腰牌,趁乱混进了他们的队伍!”
朱棣猛地坐首身体眼中精光爆射:“混进去了?!好小子!胆子够肥!然后呢?”
“他们现在应该就在南军大营里。”陈寒语速加快。
“他们的任务是:第一,不惜一切代价,摸清二殿下被关押的具置和看守情况!
第二,在营中制造小规模混乱,比如放把小火,或者散播点谣言,吸引注意力!
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,一旦时机成熟,立刻发出信号!”
“信号?”朱棣追问。
“火光!冲天的大火!位置就在关押二殿下营帐附近!”陈寒斩钉截铁。
“只要看到这个信号!”
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朱棣:“王爷,请给我一支敢死队!不用多,二三十精锐即可!
由我亲自带队!趁南军被信号吸引,营中大乱之际,我们从他们防备最薄弱的侧翼突入!
首扑关押点!救出二殿下后,立刻按预定路线撤退!快进快出,绝不恋战!”
朱棣死死盯着陈寒:“你带队?就凭你现在这半条命?”
“王爷!”陈寒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,语气冰冷而坚定。
“运河边,上千兄弟用命给我换了条生路!
这债,我得亲自去讨点利息!
二殿下必须救!也只有我最清楚计划细节!
这险,值得冒!而且…”
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:“只要二殿下救出来!王爷,您手里就再无顾忌!
到时,我们便可放开手脚,与铁铉、平安…在这德州城下,堂堂正正地来一场决战!
彻底砸碎他们围困德州的绞索!”
朱棣沉默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发出哒哒的轻响。
厅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和他敲击桌面的声音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冰冷、浑身是伤却锋芒毕露的年轻人,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,那股子不顾一切的狠劲。
许久,敲击声戛然而止。
朱棣猛地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,他盯着陈寒眼中燃烧起一股赌徒般的疯狂火焰:
“好!老子就陪你赌这一把!”
“人,随你挑!要谁给谁!”
“记住!老子要活的儿子!也要活的军师!”
“救出高煦的那一刻…”
朱棣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。
“就是德州决战的信号!老子要铁铉和平安那两个狗贼的脑袋,来祭旗!!”
与此同时,南军大营深处。
一个不起眼的、堆满破损兵器和草料的角落阴影里。
三个穿着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南军号衣、脸上也刻意抹了灰的汉子,正压低声音,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气声交谈。
为首的汉子身材精悍,眼神锐利如鹰,正是陈寒的心腹护卫队长王猛。
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,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巡逻的士兵和远处灯火通明、戒备森严的中军营区。
“猛哥,看清楚了,”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低声道。
“东北角,挨着马厩那片单独的帐篷,有重兵把守!
刚才看到几个当官的押着个穿锦袍、戴铁链的人进去了!
肯定是二殿下!”
另一个矮壮的汉子补充:“马厩旁边有条小河沟,水浅,能过人,离那片帐篷不到五十步!就是守卫太密,硬闯不行!”
王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点了点头:“位置摸清了。小河沟…是个路子。
等夜深,按陈先生吩咐,先给马厩那边添把火!
把狗都引过去!然后…”
他做了个手势,眼中凶光一闪。
“我们摸过去,找机会放信号!通知陈先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