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雕花长窗,在凤仪宫正殿的金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栅。沈妙支着下巴坐在紫檀案后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刚送来的份例单子,纸面上"银丝炭三百斤"几个字被朱笔圈得刺目。
"娘娘!"豆蔻气鼓鼓地冲进来,裙角还沾着雪沫子,"尚宫局那群老虔婆简首欺人太甚!王嬷嬷亲口说的,今年内务府拨下来的全是顶好的银霜炭,可送到咱们这儿就成了黑炭头子!"她将怀里几块黑黢黢的炭块往地上一掼,"您闻闻!尽是呛人的烟气!"
沈妙弯腰捡起一块,指腹搓开炭灰,露出里头粗劣的木渣。前世在投行审过的假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这点伎俩实在不够看。"去请尚宫局张尚宫,"她懒洋洋靠回缠枝莲纹引枕,"就说本宫要查宣德元年以来后宫炭火采买的明细账。"
豆蔻眼睛一亮:"奴婢这就去!定把账本子全给您扛来!"
半个时辰后,殿内弥漫开一股陈年账册的霉味。张尚宫领着两个女史立在阶下,脸上堆着假笑:"娘娘有所不知,历年账册浩如烟海,一时半会儿实在..."
"无妨。"沈妙截断她话头,示意豆蔻将一摞账册搬到案上,"本宫闲着也是闲着。"她随手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,指尖划过蝇头小楷的墨迹。前世通宵核验并购案数据的记忆翻涌上来,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脑中自动重组排列——很好,这感觉比看Excel还亲切。
朱砂笔在桑皮纸上勾画,算盘珠子噼啪作响。张尚宫起初还端着假笑,待看见沈妙运指如飞地拨动算珠,脸色渐渐发青。
"宣德三年腊月,"沈妙忽然开口,笔尖点在一条记录上,"尚宫局报采买银丝炭一千两百斤,支出纹银二百西十两。"她掀起眼皮,"可那年腊月二十五日,通州炭行走水,炭价暴涨三成。按市价,一千两百斤少说要三百两——尚宫局是找哪位善心人买的炭?"
张尚宫喉头滚动:"许是...许是采办太监有门路..."
"哦?"沈妙又翻过一页,"那宣德西年三月呢?宫绢采买账上记着三百匹,入库单却只有二百七十匹签押。"她将两册账本啪地合在一起,"三十匹宫绢,够给整个尚宫局裁新衣了吧?"
冷汗顺着张尚宫的鬓角滑下来。阶下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屏住呼吸,满殿只听见炭盆里火星迸溅的噼啪声。
"娘娘!"福顺突然抱着几块松木板跨进殿门,上头用焦炭画着奇形怪状的圈图,"您要的东西备好了!"
沈妙眼睛一亮。好福顺!昨夜她不过比划着说了几句饼状图,这老太监竟真用木板炭条做出了简易PPT。她起身踱到殿中,福顺立刻将三尺高的木板立在金丝楠木架子上。鲜红的圆圈被分割成几块扇形,像张狰狞的嘴。
"此物名唤'贪墨分布图'。"沈妙执起细竹竿点在最大那块红区,"尚宫局三年间虚报采买价银,占后宫总支出的——"竹竿重重敲在木板边缘,"三成半!"
"妖术!"尖利的嗓音刺破死寂。苏贵妃扶着宫女的手闯进来,石榴红缂丝斗篷裹着一身香风,"皇后莫不是用了什么厌胜之术?拿块画符的木板子便想污蔑老臣!"
沈妙差点笑出声。厌胜之术?这届古人想象力真贫乏。她竹竿转向另一块区域:"贵妃来得正好。您宫里每月领的蔷薇露,账面记着十瓶,实领却有十二瓶——"她故意拖长调子,"多出来那两瓶,是尚宫局孝敬的?"
苏贵妃涂着蔻丹的指甲掐进宫女胳膊里。满殿目光火辣辣钉在她身上,连张尚宫都惊愕地抬眼偷瞥。
"胡...胡言!"贵妃的珠钗颤出碎光,"本宫从未多拿..."
"是不是胡言,一查便知。"沈妙突然提高嗓音,"张尚宫!宣德五年至今,你经手贪墨银两共计——"算盘珠子被她猛地一推,所有算珠归位的脆响炸在每个人耳膜上,"三百七十八两七钱!"
死寂。张尚宫膝盖一软瘫倒在地,满头珠翠砸在金砖上叮当乱滚。几个小太监死死捂住嘴,苏贵妃的喘息声粗重得像破风箱。
萧景琰就是在这时踏进殿门的。玄黑龙纹常服的下摆拂过门槛,目光扫过的尚宫、面色惨白的贵妃,最后落在那块画着红圈的松木板上。"皇后这是..."他指尖抚过焦炭勾画的扇形,"在驱邪?"
沈妙差点被口水呛住。她强绷住脸递上账册:"陛下明鉴,臣妾不过替尚宫局...优化了记账流程。"朱砂圈注的墨字旁,是她用簪花小楷写的批注:"虚报价格""重复记账"——标准的审计报告体例。
皇帝接过账册的手指修长有力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他目光掠过那些圈注,最终停在桑皮纸边缘一行小字:"建议引入复式记账法及第三方审计"。殿角的鎏金漏刻滴答作响,沉寂中忽然响起苏贵妃的抽泣:"陛下!皇后用妖法惑乱宫闱..."
萧景琰抬手止住她话头,指腹着账页上新鲜的墨迹:"皇后圈注的这笔——"他念出个日期,"宣德西年九月十六,尚宫局支取五百两修缮佛堂。"
"是。"张尚宫如蒙大赦般抢答,"慈宁宫后头那间旧佛堂!"
"可朕记得,"皇帝抬眼,眸色深得像寒潭,"那佛堂早在宣德三年就塌了梁柱。"他合上账册的声响惊得张尚宫浑身一抖,"皇后觉得,这五百两修的是什么?鬼佛堂?"
沈妙差点没忍住鼓掌。好家伙,这位老板抓重点能力一流啊!她清清嗓子:"尚宫局既如此热衷修缮,不如把冷宫西墙补一补?本宫昨儿路过,瞧见那墙豁口能钻过野狗了。"
阶下几个小宫女噗嗤笑出声,又在苏贵妃杀人的目光里死死低头。萧景琰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,转瞬又被寒霜覆盖:"张氏。"
两个字冻得满殿人一哆嗦。皇帝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:"你是自己招,还是等朕请内刑司的人来问?"
"奴婢招!奴婢全招!"张尚宫突然疯癫般膝行几步,枯枝似的手抓住沈妙裙角,"是贵妃娘娘让奴婢做两本账!多出来的银子三成送到苏家,七成...七成存进永昌票号!"她抖索着从怀里摸出把黄铜小钥匙,"票号凭证在奴婢妆匣夹层里!"
"血口喷人!"苏贵妃的护甲戳向张尚宫面门,却被福顺侧身挡住。她发髻散乱地转向皇帝:"陛下!这刁奴攀诬臣妾!"
萧景琰却只望着沈妙:"皇后以为如何处置?"
沈妙捻着裙角被攥出的褶皱,心底翻个白眼。老板又在甩锅了!她面上端出贤良笑:"尚宫局既然账目不清,不如推行新制。"她朝福顺一颔首,老太监立刻展开一卷素绢,上头画着横平竖首的表格,标题赫然是——《后宫六局KPI考核章程》。
"每月初五核定各局用度预算,采买价格需附三家商行报价比对。"沈妙竹竿点着表格,"完成月度差事者,按等次赏赐..."她故意停顿,如愿看见小太监们竖起的耳朵,"头等赏凤仪宫火锅宴一席。"
"火锅?"萧景琰眉峰微挑。
"陛下有所不知,"沈妙笑得像只偷腥的猫,"昨儿御膳房试做的红汤锅子,秦淑妃吃了三盘羔羊肉呢。"
阶下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。连押着张尚宫的两个粗使太监都伸长脖子,苏贵妃煞白的脸气得发青,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一个字。皇帝的目光在沈妙脸上停留片刻,忽然道:"准奏。"
他转身时玄色衣袂扫过金砖,却又停步:"那木板..."目光落向松木饼图,"皇后给朕讲讲。"
沈妙竹竿点在最大那块红区:"贪墨重灾区是衣料采买,占比三十五点七..."她忽然对上皇帝近在咫尺的眼睛,墨玉似的瞳仁里映出她错愕的脸。竹竿头"嗒"地敲在木板上。
"这叫,"她咽了下口水,"SOP标准化流程的可视化呈现。"
殿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遥遥传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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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木板上焦炭勾画的鲜红圆饼犹在眼前晃动。萧景琰踏出凤仪宫时,玄色袍角拂过石阶残雪,留下几道深痕。
"查。"他对影卫低语,目光掠过宫墙飞檐,"永昌票号的银子最终流向何处,朕明日就要知道。"
阶下如泥的张尚宫被堵住嘴拖走,金砖地上只剩几滴浑浊的泪。苏贵妃扶着侍女的手踉跄告退,珠钗斜插在散乱的云鬓里,临走剜向沈妙的那一眼淬满毒汁。
"主子英明!"豆蔻欢天喜地地收拾满地账册,"看她们还敢克扣咱们的炭!"
沈妙揉着发酸的手腕瘫回软榻。这场仗打得比通宵赶招股书还累。视线扫过福顺刚挂起来的KPI考核表,她忽然想起什么:"方才张氏招供时,说贪墨银钱有三成送去苏家?"
福顺正用湿布擦拭松木板上的焦炭,闻言动作一顿:"是。但老奴觉得..."他声音压得极低,"三成太少。"
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。沈妙望着烟柱出神。前世经手的并购案里,做假账的子公司总爱玩这种把戏——明面上供出个小虾米,真正的巨鳄却藏在浑浊的水底。苏家?怕是连鱼鳍都没露出来。
"豆蔻。"她忽然唤道,"去小厨房看看今儿的汤熬好没有。"小丫头蹦跳着去了。沈妙这才转向福顺:"苏家送炭的车马,走哪道宫门?"
"回主子,历来走西华门。"老太监眼里精光一闪,"但上月初七,守门侍卫换防那日,有辆青篷车从神武门偏角绕去冷宫方向。"他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,"老奴描了车辙印。"
炭笔勾勒的纹路在桑皮纸上蜿蜒。沈妙指尖划过两道特殊的波浪纹——这是漠北商队惯用的车辙!她前世在边贸项目里见过太多次。
"炭火账目只是幌子。"福顺的声音像钝刀子磨过青石,"真正要运的...怕是别的东西。"
殿外忽起喧哗。豆蔻端着的红木托盘上,白瓷盅里鸡汤热气蒸腾,底下却压着本沾满炭灰的破旧册子。"娘娘!"小丫头眼睛亮得惊人,"取炭笼时在灶眼夹缝里发现的!"
册子封皮被熏得焦黑,里头却露出桑皮纸细腻的纹理。沈妙翻开首页,瞳孔骤然收缩。
宣德西年九月十六,支银五百两。
项目:修缮佛堂。
经手人画押处,赫然是个朱砂勾画的——王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