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安三年春,梨花如雪般铺满未央宫的长阶。姜若蘅跪在椒房殿外,额角抵着冰凉的青砖,听着殿内传来的笙箫声,恍惚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江陵城。那时她不过是个捧着薛涛笺学诗的女童,总爱趴在梨树下,看兄长姜承烨舞剑。剑锋劈开落英,碎雪般的花瓣沾在他玄色的衣摆上,宛如一幅水墨。
"娘娘,陛下宣召。"宫女的声音惊醒了她的回忆。姜若蘅扶着宫婢的手起身,绣着金线牡丹的裙裾扫过满地梨花。殿内檀香萦绕,李昱正倚在蟠龙榻上,青玉酒盏在指尖轻轻摇晃。三年前的大婚之夜,他也是这般慵懒的姿态,漫不经心地挑起她的红盖头,说:"听说姜家女擅诗,可会写《小重山》?"
"臣妾昨夜新作一首,还请陛下品鉴。"姜若蘅展开素绢,簪头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。墨迹未干的纸上,"梦里笙箫奏旧乐,梦醒泪染胭脂面"的句子刺痛了自己的眼。她余光瞥见李昱神色微动,知道他认出了那句化用自姜承烨的绝笔诗——当年兄长战死沙场,怀里紧攥的血书,写的正是"梦里犹闻旧笙歌"。
更漏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姜若蘅褪去繁复的宫装,对着铜镜卸去铅华。镜中人眉眼依旧,却再不见当年江陵城的明媚。那年她及笄,兄长亲手折来初绽的梨花,插在她鬓边:"阿蘅要做这世上最自在的姑娘。"可命运弄人,北疆战乱,姜家满门披甲出征,最后只等来兄长的衣冠冢。而她,为了保住姜氏血脉,不得不踏入这九重宫阙。
春夜的风裹着梨花香飘进窗棂。姜若蘅铺开薛涛笺,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落。这些年她写过无数应景的诗词,讨得了李昱的欢心,却再写不出半分真心。忽然想起入宫前,乳母偷偷塞给她的锦囊,里面是半块刻着"承"字的玉佩,与兄长随身的那块本是一对。
"娘娘,淑妃娘娘派人送来醒酒汤。"宫女的通报打断了她的思绪。青瓷碗里的汤药泛着诡异的碧绿,姜若蘅冷笑。自入宫以来,这样的"好意"从未间断。她端起碗,看着药汁缓缓泼在窗前的梨花树上,洁白的花瓣瞬间染成墨色。
次日清晨,李昱召她同游御花园。梨花如雪,落满青石小径。李昱忽然握住她的手,语气难得温柔:"听闻江陵的梨花最盛,改日陪朕去看看?"姜若蘅心中一颤,却见他身后的宦官捧着密折欲言又止。她抽回手,福了福身:"陛下国事为重,臣妾怎敢耽误。"
深夜,姜若蘅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。宫人们神色慌张,她抓住一个小太监询问,才知北疆战事再起,而领兵的将领竟是当年害死兄长的宿敌。她望着窗外摇曳的梨花,想起兄长常说的"我心匪石不可转"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三日后,姜若蘅跪在乾清宫前。李昱俯视着她,眼中满是不解:"你要请命监军?"她仰头,鬓边的梨花簪在晨光中泛着冷光:"姜家满门忠烈,臣妾虽为女子,也愿为陛下分忧。"殿外的风卷起梨花,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,宛如点点泪痕。
出征那日,姜若蘅换上玄甲,腰间悬着那半块玉佩。她回首望向巍峨的宫墙,想起这些年写过的诗词,喝过的毒酒,受过的恩宠。原来这一世,不过是困在这咫尺天涯间,永远回不去那个梨花若雪的江陵城。
战场上的风沙远比想象中凛冽。姜若蘅站在军帐前,看着士兵们搬运伤员,忽然听见有人哼唱《小重山》。那曲调苍凉,与记忆中兄长吹的竹笛如出一辙。她摸出怀中的薛涛笺,就着月光写下:"此身己许山河,唯愿来世,再续梨花旧约。"
决战前夜,姜若蘅独自一人来到山顶。夜风呼啸,吹散了她束发的丝带。远处的军营灯火如星,而她的目光越过战场,仿佛看到了江陵城的梨花园。恍惚间,她听见兄长的声音在风中回荡:"阿蘅别怕。"
黎明时分,战鼓震天。姜若蘅手握长剑,冲在最前方。剑光闪烁间,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兄长舞剑的模样。当利刃刺穿敌人胸膛的那一刻,她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后背流下——身后,是淑妃兄长派来的暗箭。
倒在血泊中的姜若蘅,望着漫天飘落的梨花,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她终于要解脱了,可以去见兄长,去见那个自由自在的姜若蘅。最后的意识里,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,声音由远及近,恍惚间又回到了江陵城的梨花园,兄长正折下一枝梨花,笑着对她说:"阿蘅,这花真美。"
次年春,未央宫的梨花开得格外繁盛。李昱站在花树下,手中握着姜若蘅的绝笔诗。墨迹早己干涸,可那句"我心匪石不可转"却依旧清晰。他望着飘落的花瓣,忽然想起初见时,她眼里的光,就像那年江陵城的梨花,明亮而纯粹。
此后每年梨花盛开时,宫里都会传出若有若无的笙箫声。有人说,那是姜娘娘的魂魄回来了,在唱着她最爱的《小重山》。而在江陵城,百姓们自发在姜家旧宅种满梨树,每当春风起,梨花如雪,仿佛在诉说着那个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姑娘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