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三年的江南梅雨时节,秦淮河的画舫在烟雨中若隐若现。"浮生戏苑"的雕花窗棂上,水珠顺着青瓦蜿蜒而下,在木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。十七岁的沈清欢跪在后台的青砖地上,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,师父周鹤年的戒尺重重落在她的脊背上。
"兰花指!再蜷得像鸡爪,就别想登台!"周鹤年的铜烟杆敲在妆台上,震得胭脂盒里的珠翠叮当作响,"当年你娘在时,《牡丹亭》的水袖能甩出花来,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败笔?"
沈清欢咬着嘴唇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八岁那年,她亲眼看着母亲倒在戏台上,咯血染红了雪白的水袖。临终前攥着她的手,咳出的血沫混着气音:"记住...戏比天大..."此刻腰间挂着的母亲遗留的白玉香囊硌得生疼,她颤抖着撑起身子,重新抬起手腕。
三更梆子响过,戏园终于散场。沈清欢缩在灶台边啃冷窝头,忽听得前院传来争执声。眯着眼望去,见师父正陪着个戴瓜皮帽的男人说话,那人手中晃着银票:"周老板,陈督军最爱听《贵妃醉酒》,您让清欢姑娘扮一回杨玉环,这银子..."
"使不得!"周鹤年的烟杆猛地戳在地上,"清欢是唱杜丽娘的料,怎能..."话音未落,银票己塞进他袖中。沈清欢攥紧窝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照着墙角戏箱上积的灰,恍惚间又看见母亲穿着绣金戏服的模样。
三日后登台,沈清欢第一次穿上缀满珠翠的华服。铜镜里,蛾眉淡扫的面容与记忆中母亲的扮相渐渐重叠。锣鼓声起,她踩着鼓点甩水袖,眼波流转间,竟真的听见台下炸开春雷般的叫好声。谢幕时瞥见台下首座,戴瓜皮帽的男人身旁坐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,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她。
散场后,周鹤年黑着脸将她拽进房:"从明日起,你改唱花旦。"烟杆敲在桌上的聘书上,墨迹未干的"督军府堂会"几个字刺得人眼疼。沈清欢盯着墙角母亲留下的戏服,突然想起她常说的"戏子无骨难立身"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血珠渗进戏服的金线里。
督军府的堂会上,沈清欢演《贵妃醉酒》。水袖翻飞间,她瞥见台下陈督军色眯眯的眼神,胃里一阵翻涌。当唱到"海岛冰轮初转腾"时,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。沈清欢浑身僵硬,听见耳畔传来沙哑的声音:"小美人,改日..."
"督军大人,这出戏还未演完。"清冷的男声突然响起。沈清欢抬头,见一个穿藏青长衫的青年站在台阶下,手中折扇轻摇,"您这样,可是坏了规矩。"
陈督军脸色一沉:"陆明远,你..."
"在下不过是提醒督军,戏比天大。"陆明远微笑着,眼中却透着寒意。沈清欢望着他挺拔的身影,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:"真正的戏,是要有人护着的。"
散场后,沈清欢在回廊遇见陆明远。他递来一方手帕,上面绣着雅致的兰草:"沈姑娘受惊了。"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,沈清欢低头道谢,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。
此后,陆明远常来戏园。有时坐在台下听戏,有时在后台教她读书识字。沈清欢才知道,他是江南有名的才子,也是个秘密为革命党传递消息的文人。他教她读《牡丹亭》,说杜丽娘的情是至真至纯;他教她写诗词,说文字是可以救国的武器。
"清欢,你知道为什么我最爱看你演杜丽娘吗?"某日黄昏,陆明远望着秦淮河上的落日,"因为你眼里有光,那是戏子少有的东西。"
沈清欢红了脸,低头抚弄衣角。她腰间的白玉香囊轻轻晃动,恍惚间又回到儿时,母亲抱着她坐在戏箱上,教她唱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"。
然而好景不长。陈督军派人送来聘礼,要纳沈清欢为妾。周鹤年收了钱,劝她:"清欢,这是你的造化..."
"我不嫁!"沈清欢第一次顶撞师父,"我要唱戏,要像娘一样,在戏台上唱一辈子!"
当夜,陆明远翻墙而入。他握着她的手,掌心温热:"清欢,跟我走吧。上海有个剧团,专演新戏,宣扬民主共和..."
话未说完,外面突然响起枪声。陆明远脸色大变:"不好,我暴露了..."话音未落,房门被踹开,几个持枪的士兵冲了进来。
"陆明远,果然在这儿!"为首的军官冷笑,"还有你这个戏子,竟敢窝藏乱党!"
沈清欢被押走时,看见陆明远被打得遍体鳞伤。她拼命挣扎,绣鞋跑掉一只,露出染着丹蔻的脚趾。"明远!"她哭喊着,却只换来士兵的皮鞭。
牢房里霉味刺鼻,沈清欢蜷缩在角落。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,照着墙上斑驳的血迹。她摸着腰间的白玉香囊,想起陆明远说过的"戏是可以改变世界的",泪水夺眶而出。
三日后,她被带到督军府。陈督军坐在太师椅上,上下打量着她:"小美人,只要你乖乖的..."
"我要唱戏。"沈清欢突然开口,"唱最后一场,唱给您看。"
戏台上,沈清欢穿着母亲遗留的戏服,画着精致的妆容。这一次,她唱的不是《贵妃醉酒》,而是《牡丹亭》。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..."她的声音婉转凄凉,水袖起落间,仿佛看见陆明远坐在台下微笑。
唱到高潮处,沈清欢突然从水袖中抽出匕首,刺向陈督军。可惜距离太远,只划破了他的衣袖。陈督军恼羞成怒,拔出手枪:"贱人,找死!"
枪声响起的刹那,沈清欢听见熟悉的声音:"清欢!"她转头,看见陆明远带着几个革命党人冲了进来。混战中,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胸口。
沈清欢倒在陆明远怀里,嘴角溢出鲜血。她望着他焦急的面容,突然笑了:"明远...我终于...唱完了这出戏..."
陆明远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,泪如雨下。他想起她说过的"戏比天大",此刻才明白,她的戏,从来不是唱给别人看的,而是唱给自己的命。
多年后,有人在秦淮河畔听到隐约的戏声。那声音婉转凄凉,唱着"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"。老人们说,那是沈清欢的魂魄,还在唱着她未完成的戏。而陆明远,带着她的白玉香囊,走遍大江南北,继续着他们未竟的理想。每当看到戏台,他就会想起那个在红台上绽放光芒的女子,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。因为他知道,他们的故事,早己融入了这出波澜壮阔的人间大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