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怀安站在北京城的月台上,呼出一口白气,瞬间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霜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军装口袋里的车票,这张皱巴巴的小纸片,现在终于握在手中。
本来计划着等春节的时候,再休个长长的假期,好好陪爷爷唠唠那些老掉牙的药方故事,跟福伯下几盘棋,虽说每次都输得一塌糊涂,还想给南枝补上欠了三年的生日礼物。
可去年那次没走完的回家路,就像一根刺,深深地扎在他心里。
那天火车刚进站,广播里就传来那刺耳的声音:“西南军区司怀安同志,请立即归队!”
他连站前广场上那棵老槐树都没来得及好好瞧一眼,就又匆匆离开。
“这次,谁也别想拦住我回家!”司怀安把行李往肩上提了提,呢子军装被寒风吹得“猎猎”作响。
十一月的雪粒子打在脸上,生疼,可他却觉得浑身痛快。
这可是故乡的风雪,还带着记忆里冰糖葫芦的甜香。
站前广场,“北京城”那两个字都褪色了,在风雪里若隐若现。
三年前离家的时候,福伯就站在那块“为人民服务”的标语牌下面,偷偷往他行李里塞了一包茯苓饼。
现在标语牌换成新的,可上面“建设西化”这几个字,油漆都被雪花盖住了半边。
南枝去前线的时候跟他聊起过,后院的老梅树冒出了新枝,他也想看看。
司怀安行李里面,两盒三七被红纸包得方方正正的,这可是特意托春城的战友,从老药农手里收来的野山参三七。
“同志,要车不?”一个裹着军大衣的蹬三轮老师傅凑过来,嘴里呵出一团白气。
司怀安摇头,大步朝着风雪里走去。
行李底层,羊绒护膝硌着他的后背,这可是南枝在信里反复叮嘱他带的,说福伯这两年腿疼得厉害,半夜老是被疼醒。
一想到司南枝,司怀安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。
口袋里的外汇券沙沙作响,这是专门给她准备的。
灰蒙蒙的天幕下,胡同口的副食店还亮着灯。
司怀安突然想起离家前的那个晚上,爷爷拄着那根乌木杖,站在台阶上:“当兵的人,心里装着国家,家里也得有杆秤。”
现在,这杆秤终于要重新摆平衡了。
没有接站的人,司怀安反倒松了口气。
他一脚踩碎路面的薄冰,听着那熟悉的“咔嚓”声。
转过这个弯,再数到第七棵槐树,就是司家那扇总是“吱呀”响的朱漆大门了。
风雪中,司怀安的脚步渐渐慢下来。
他想起在春城军区总医院走廊里的那次“偶遇”,那个眉骨带着伤的男人。
他本来可以走上前打个招呼的,毕竟那是他名义上的“妹夫”。
可最后,他只是在病房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。
两个压根不认识的男人,中间隔着南枝沉默的两年时光,能说些啥呢?
难道要问“你为什么让司南枝一个人”?
还是客套地说“多谢你照顾我妹妹”?
司怀安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,石子滚进积雪里,发出一声闷响。
南枝去前线的时候,司怀安特意留意过她的神情。
她从来都不提陆闻舟,偶尔司怀安问起,她也会转移话题。
那种下意识的回避,比任何哭诉都更让人心疼。
“这次回去,得问个明白。”司怀安呼出的白气,模糊了前方的路。
正想着,巷口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司怀安抬头一看,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,嘻嘻哈哈地骑车从他身边掠过,车把上挂着的算盘“噼啪”作响。
“分开也好。”司怀安把行李换到左手,右手在口袋里攥成了拳头。
他现在己经是团职了,津贴养活十个南枝都绰绰有余。
那个姓陆的,想必也没多在乎南枝,就算他现在还活着,司南枝要离开应该也很容易。
转过街角,司家老宅的屋檐己经隐隐约约能看见。
窗棂上贴着的褪色窗花,在风雪中轻轻摇曳,那是去年春节南枝剪的“福”字。
司怀安突然加快了脚步,冻僵的指节把行李带捏得“咯吱”作响。
另一边,就在司怀安大步流星地穿过月台的时候,他满心都是马上要到家的喜悦,压根没注意到身后十米开外,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同一列火车的尾厢走了下来。
陆闻舟抬手压了压帽檐,雪花立刻在军绿色的呢料上积了薄薄一层。
两个人谁都没瞧见谁,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。
——
老宅的门轴发出熟悉的“吱呀”声,司怀安还没抬手敲门,木门就从里面“呼”地一下被拉开。
福伯佝偻着身子,出现在门前。
老人浑浊的眼睛,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,瞬间瞪得老大。
“怀安啊……”福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枯枝似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他的军装袖口,“你可算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两行老泪就顺着他那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。
司怀安赶忙扶住老人颤抖的身子,掌心触到的肩胛骨,比记忆中更显得嶙峋了。
“福伯,您别这样……”他喉咙发紧,“我回来是高兴事儿,您咋反倒哭了呢?”
“老糊涂了,老糊涂了……”福伯用袖子胡乱地抹着脸,可眼泪却越擦越多。
他拽着司怀安就往院里走,布鞋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凌乱的脚印,“老爷昨儿还念叨呢,说梅花要开了,你准得回来……南枝那丫头也老惦记着……”
穿过垂花门,屋檐下的风铃“叮咚”作响。
这铜铃是三年前司怀安亲手挂上去的,如今上面缠满了南枝晒药材用的麻绳。
正堂的门帘突然被掀了起来,司老爷子拄着乌木杖,站在台阶上。
老人握杖的手背青筋暴起,可身子却挺得笔首。
“还知道回来?”老爷子的声音比西北风还冷,可司怀安却分明看见他的胡须在微微颤抖。
司怀安松开行李,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。
他刚要跪下,就被一股大力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。
爷爷身上永远都带着艾草和当归的味道,还混着老棉布晒过太阳的暖烘烘的香气。
“臭小子……”老爷子在他后背重重地拍了两下,第三下却变成了轻轻的抚摸。
里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司南枝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解,裙摆上还沾着刚碾碎的三七粉。
她站在廊柱旁,突然有点不敢上前。
“南枝。”司怀安张开双臂,喉咙里一阵哽咽,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,都拐了好几个弯。
司南枝就像一只归巢的雀儿,“嗖”地一下撞进他怀里,身上的药香扑面而来。
司怀安感觉到胸前迅速漫开一片湿热,拳头在他肩上捶了两下,最后变成了紧紧的抓握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他把下巴靠在司南枝的头顶,一抬头,看见福伯正偷偷用门帘擦眼睛,爷爷的乌木杖在地上敲出欢快的节奏。
檐下的冰棱滴下水珠,在青石板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,像极了那年离家时,南枝强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