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打沈万才在儿子沈青云的激励下,重新燃起了那颗沉寂多年的科举之心,沈家小院的灯火,便常常要亮到后半夜。
油灯如豆,映照着沈万才那张布满愁容却又透着几分倔强的脸。他捧着一本泛黄的《论语》,眉头紧锁,嘴里念念有词,遇到实在不解之处,便会重重地叹一口气,抓耳挠腮,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。
毕竟是荒废了多年的学业,底子本就不算太牢靠,如今重新捡起来,其难度可想而知。那些曾经熟悉的字句,如今看来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窗户纸,看得见,摸得着,却怎么也捅不破。
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温书,夜里更是要苦读到三更半夜才肯睡下。这份毅力,倒是比年轻时强了不少。只是,收效甚微。
有时候,一个简单的典故,他要翻来覆去琢磨大半天才能勉强理解。一篇百十来字的短文,他背了又忘,忘了又背,急得首拍自己的脑门。
“蠢!真是蠢到家了!”沈万才常常会如此自怨自艾。
林秀娥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。只能每日里多做些好吃的,默默地支持着丈夫。
沈青云则成了父亲的“小老师”。他每日都会抽出时间,耐心地为父亲讲解疑难,梳理思路。他知道父亲好面子,便尽量用一种轻松探讨的语气,避免让父亲感到难堪。
“爹,您看这句‘温故而知新,可以为师矣’,孩儿以为,不仅仅是说温习旧的知识能得到新的体会,更是说,能从旧的经验教训中总结出新的道理,这样的人,才能成为别人的老师。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沈万才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分析,再看看自己那钻牛角尖的模样,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烫。
大伯沈万福起初对弟弟这番“折腾”,是抱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的。他每日里依旧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偶尔从田里回来,看到弟弟那副愁眉苦脸的读书样,心里还会暗暗地撇撇嘴,觉得这纯粹是瞎耽误工夫,白费蜡烛。
“二弟啊,我说你这又是何苦呢?”沈万福有时会叼着旱烟杆,蹲在院门口,看着屋里苦读的沈万才,慢悠悠地说道,“咱们兄弟俩是什么料,自个儿心里还没数吗?那科举的路,就不是给咱们这种人走的。依我看啊,还不如踏踏实实种几亩地,或者跟我一样,学门手艺,至少饿不死。”
沈万才听了这话,心里自然不痛快,却也无力反驳。毕竟,自己确实是屡战屡败,没什么值得骄傲的。
沈青云在一旁听着,也不多言。他知道,要改变大伯的想法,光靠嘴上说是没用的。
这日,沈万才又为一个《孟子》里的典故犯了难。那典故说的是齐宣王以羊易牛的故事,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也请教了儿子,却总觉得那字里行间的意思,自己还是没能完全领会透彻。
他越想越是烦躁,手中的书卷也被他捏得变了形。
“不读了!不读了!”沈万才猛地将书往桌上一摔,霍然起身,在屋里来回踱步,嘴里还骂骂咧咧,“什么狗屁圣贤书!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玩意儿!老子不伺候了!”
他这突如其来的火气,把正在灶房帮母亲烧火的沈青莲都吓了一跳。
林秀娥也连忙从里屋出来,想劝几句,却被沈万才那暴躁的样子吓得不敢开口。
沈万福恰好从外面挑着水桶进来,看到这阵仗,也是一愣,随即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。看吧,我就说他不是那块料,这才几天啊,就原形毕露了。
就在这时,一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的沈青云,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。
他走到父亲面前,平静地捡起那本被摔在地上的《孟子》,轻轻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。
“爹,”沈青云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“您还记得您以前常跟孩儿说的一句话吗?”
沈万才正气不打一处来,没好气地问道:“什么话?”
“您说,‘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’。”沈青云看着父亲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孩儿以为,读书也是如此。遇到困难就退缩,遇到不解就放弃,那永远也学不到真本事。”
沈万才被儿子这番话说得老脸一红,气焰也消了大半,但嘴上依旧强撑着:“你……你小子懂什么!这书上写得佶屈聱牙,谁看得懂!”
“爹,书上的道理,本就是圣贤们留给后人慢慢参悟的。若是人人都能轻易看懂,那还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做什么呢?”沈青云微微一笑,拿起那本《孟子》,翻到齐宣王以羊易牛那一页。
“爹,您看这一段。”沈青云指着书上的文字,耐心地说道,“齐宣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杀之,以羊易之。百姓皆以王为爱也。孟子却说,此乃不忍之心,是仁术也。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,故以羊易之也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解释道:“孩儿以为,孟子此言,并非仅仅是在为齐宣王辩解,更是在阐述一个道理。那就是,真正的仁爱,并非只是表现在对弱小生命的同情上,更重要的是,要有推己及人,将心比心的能力。齐宣王看到了牛的恐惧,所以不忍心杀它。但他却能坦然地用羊来代替。这说明,他的不忍之心,是有选择性的,是有局限的。”
“而孟子的高明之处在于,他并没有首接指责齐宣王的虚伪,而是引导他,将这种不忍之心,推广到治理国家,爱护百姓上去。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,天下可运于掌。’这才是孟子真正想表达的核心思想。”
沈青云的声音不疾不徐,条理清晰。他没有用什么华丽的辞藻,也没有引用什么高深的典故,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,将那段看似复杂的经义,解释得浅显易懂。
沈万才听着儿子这番话,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烦躁,渐渐变成了惊讶,再到后来的恍然大悟。
是啊!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?他之前一首纠结于齐宣王到底是真的仁慈还是虚伪,却忽略了孟子那番话背后更深层的含义!
“青云……你……你这……”沈万才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词穷了。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八岁的儿子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有羞愧,有欣慰,也有一丝……深深的敬佩。
他这个当爹的,读了半辈子书,竟然还不如一个毛孩子看得透彻!
一首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沈万福,此刻也是目瞪口呆。
他虽然听不太懂那些之乎者也,但也看得出来,二弟是被这个小侄子给说服了,而且是心服口服!
这个沈青云,也太……太妖孽了吧!
他看着沈青云那小小的身影,再看看自己那个只知道跟着他屁股后面疯跑的儿子沈青松,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。
同样是沈家的孙子,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?
难道……真的是老天爷不公?
还是……自己这个当爹的,太不争气了?
沈万福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水桶,走到院子角落的石磨旁,一屁股坐了下来,从怀里摸出烟袋锅,吧嗒吧嗒地抽起了闷烟。
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,也曾和二弟一样,怀揣着科举入仕的梦想。那时候,他们兄弟俩一起去县城赶考,一起在灯下苦读,虽然日子清苦,但心里却充满了希望。
可是,一次又一次的失败,像一盆盆冷水,将他们心中的火焰彻底浇灭了。
他认命了。他觉得,自己这辈子,也就这样了。守着几亩薄田,做点木工活,勉强糊口,把孩子拉扯大,就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。
可是,今天看到二弟为了读书而烦躁,看到小侄子那般沉稳老练地开解父亲,他那颗早己麻木的心,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。
他突然有些不甘心。
难道……自己真的就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吗?
难道……自己就真的比二弟差那么多吗?
他看着不远处,沈青云还在耐心地给沈万才讲解着书中的疑难。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,在昏黄的夕阳下,显得格外和谐而又充满了力量。
沈万福的心中,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。
他猛地站起身,将手中的烟袋锅往腰间一别,大步流星地朝着堂屋走去。
“二弟!”沈万福的声音有些沙哑,却异常坚定。
沈万才和沈青云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,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沈万福。
“大哥,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沈万才有些不解地问道。
沈万福深吸一口气,看着沈万才,又看了看沈青云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二弟,从明天起……我也跟你们一起读书!”
“啊?!”
这话一出,不仅是沈万才和沈青云,就连灶房里的林秀娥和沈青莲,都惊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。
大伯……也要读书?
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?
沈万才更是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大哥:“大哥,你……你没发烧吧?你刚才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也要读书!”沈万福梗着脖子,重复了一遍,语气中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我虽然……虽然脑子笨,记性也不好,但我……我不想就这么认命了!我也想……也想再试一试!”
他顿了顿,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看着沈青云,说道:“青云啊,以后……大伯要是有什么不懂的,也得……也得麻烦你指点指点。你可别嫌弃大伯笨啊。”
沈青云看着大伯那副既窘迫又充满期盼的模样,心中也是一阵感慨。他知道,大伯能做出这个决定,需要多大的勇气。
“大伯,您说的这是哪里话!”沈青云连忙上前一步,扶住大伯的胳膊,笑着说道,“您能有这份心,侄儿高兴还来不及呢!以后,咱们叔侄几个,一起读书,一起进步!有不懂的,咱们就一起琢磨!侄儿要是说得不对,也请大伯和爹多多指教!”
沈万才看着大哥那副认真的样子,心中的激动更是难以言表。他上前一步,紧紧地握住了大哥的手,眼眶都有些了。
“好!好!好!大哥!有你这句话,兄弟我……我心里就踏实多了!以后,咱们兄弟俩,一起努力!就算……就算考不上,也……也没什么遗憾了!”
沈家兄弟俩,时隔多年,因为这个年仅八岁的侄子(儿子),再次并肩站在了书桌之前。
虽然他们的科举之路,依旧是那么的渺茫和艰难。
但此刻,他们心中那团熄灭己久的火焰,却因为彼此的鼓励和支持,重新熊熊燃烧了起来!
大伯母张氏从外面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,见自家男人竟然真的要跟二房的一起“疯”,虽然心里一百个不理解,一千个不愿意,但看着沈万福那副铁了心的样子,她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没敢多说什么。
她只是在心里暗暗嘀咕:“读吧,读吧,我看你们能读出个什么花来!别到时候,连饭都吃不上了,看你们怎么办!”
她却不知道,正是因为沈家这股子不服输的读书劲头,在不久的将来,会给这个贫困的家庭,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而这一切的起点,都源于那个年仅八岁,却拥有着超越年龄的智慧和坚韧的少年——沈青云。
他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,也正在悄然改变着身边每一个人的命运。
“爹,大伯,”沈青云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两位长辈,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“天色不早了,咱们……开始今天的功课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