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青云此言一出,堂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。
张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,显然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着温顺懂事的侄子,竟然会当面驳她的面子。
“青云,你这话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张氏的语气有些不悦,“大伯母也是为了你堂哥好,想让他跟你学学,长长见识。再说了,你们二房如今宽裕了,帮衬一下大房,不也是应该的吗?”
林秀娥见状,连忙打圆场:“大嫂,青云他还小,说话没分寸,您别往心里去。只是……青松要去县学旁听,这事儿……恐怕真有些难办。”
沈万才也皱着眉头,沉声道:“大嫂,不是我们不肯帮。只是县学旁听的名额,本就难得。青云能进去,那是得了周老先生的青眼。青松他……他连蒙学都未曾开蒙,如何能进得了县学?再者,这束脩和嚼用,也不是一笔小数目,我们二房如今虽然手头宽裕了些,但要同时供两个孩子在县学读书,实在是……力有不逮啊。”
大伯沈万福在一旁听着,脸色也有些尴尬。他知道自家婆娘的心思,也知道二弟说的是实情。只是,他素来惧内,也不好当面反驳张氏。
张氏见沈万才和林秀娥都推三阻西,心里越发不痛快,索性将目光转向了一首沉默不语的沈老太。
“娘!您老给评评理!”张氏拉长了调子,带着几分哭腔说道,“我嫁到沈家这么多年,辛辛苦苦操持家务,生儿育女,可曾有过半句怨言?如今,二房的日子好过了,青云也有出息了,就想着把我们大房甩开了吗?青松也是您的亲孙子啊!您就眼睁睁看着他一辈子当个泥腿子,没个出息吗?”
沈老太原本正乐呵呵地逗着小孙女青涵,被张氏这么一闹,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。她虽然偏心二房这个有出息的孙子,但大房的孙子,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。
她叹了口气,说道:“老大媳妇,你也别这么说。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老婆子还能亏待了哪个不成?只是……这读书的事情,也得看孩子自个儿的意愿和天分。青松他……他要是真想读书,让他爹在家教教他,认几个字,也是好的嘛。”
张氏一听这话,顿时不乐意了:“娘!您这话是什么意思?合着就您二房的孙子是宝,我们大房的孙子就是草了?在家认几个字能顶什么用?要去就得去县学!跟青云一样!不然,将来青云当了大官,我们青松连给他提鞋都不配!”
她这话越说越难听,沈万才和林秀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。
就在这时,一首沉默的沈青云突然开口了。
“大伯母,您先别急。”沈青云的语气平静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堂哥想不想读书,侄儿不知。但侄儿以为,读书科举,并非一蹴而就之事,更非人人皆宜。若堂哥并无此心,强逼他去县学,不仅浪费钱财,也耽误了他的前程。倒不如……让他学一门傍身的手艺,将来也能安身立命,不也挺好?”
他顿了顿,又看向大伯沈万福:“大伯,您说呢?”
沈万福被侄子这么一问,脸上有些挂不住,支支吾吾地说道:“青云说的……也有道理。青松他……他确实对读书没什么兴趣,平日里就喜欢跟着我做些木工活。”
“那不就结了!”沈青云拍了拍手,“大伯的手艺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,堂哥若是能继承大伯的衣钵,将来当个手艺精湛的木匠,难道不比去县学里混日子强吗?”
张氏被沈青云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。她原本是想借着沈老太的势,逼二房就范。却没想到,这个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侄子,竟然如此伶牙俐齿,三言两语就将她的算盘打乱了。
她还想再争辩几句,却被沈万福一把拉住了。
“行了!别再胡搅蛮缠了!”沈万福难得地硬气了一回,瞪了张氏一眼,“青云说得对!青松不是读书的料,就别去糟蹋那个钱了!以后,就让他跟着我学木匠活!”
张氏被丈夫这么一吼,顿时蔫了下来,虽然心里还有些不甘,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。
一场小小的家庭风波,就这样被沈青云巧妙地化解了。
沈万才看着儿子那沉稳老练的模样,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。他知道,这个家,以后是真的要靠这个小儿子来当家做主了。
只是……
沈青云刚才那番话,也深深地刺痛了他。
“读书科举,并非一蹴而就之事,更非人人皆宜。”
这话,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呢?
他沈万才,读了半辈子书,考了那么多次,结果呢?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捞着,反倒成了乡邻间的笑柄。
难道……他真的就不是读书的料?
难道……他这辈子,就真的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?
不!
他不甘心!
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八岁,却己经展现出惊人天赋和远大志向的儿子,心中那团早己熄灭的火焰,似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!
儿子说得对,读书科举,或许真的很难,或许真的不适合每一个人。但是,他沈万才,曾经也是有过梦想,有过抱负的!他不能就这么认命!
就算……就算他自己这辈子真的考不出来了,他也要为儿子做一个榜样!他要让儿子知道,他爹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!
他要重新拿起书本!他要再拼一次!
哪怕只是为了在儿子面前,多挣回几分当爹的尊严!
这个念头一旦在沈万才心中生根发芽,便再也无法抑制。
他深吸一口气,看着沈青云,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。
“青云,”沈万才的声音有些沙哑,却异常坚定,“爹……爹也想重新读书!”
“啊?!”
这话一出,不仅是沈青云,就连林秀娥、沈万福和张氏,都惊得目瞪口呆。
“当家的,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林秀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沈万才挺了挺胸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说,我也要重新读书!我要跟青云一起,参加下次的童生试!”
沈老太闻言,更是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拉着沈万才的手,老泪纵横:“好!好!好!我的儿啊!你总算是想通了!娘就知道,你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!你们父子俩一起考!说不定……说不定都能中呢!”
沈青云看着父亲那副重新燃起斗志的模样,心中也是一阵激动。他知道,父亲能做出这个决定,有多么不容易。
“爹!孩儿支持您!”沈青云用力地点了点头,“以后,咱们父子俩一起读书,一起进步!”
沈万才看着儿子那充满鼓励的眼神,心中充满了力量。他知道,这条路会很难,但他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。
他婉拒了大伯母张氏那些不切实际的要求,但同时也表示,如果堂哥沈青松真心想学认字,他可以在家的时候,抽空教他一些。至于去县学的事情,那是万万不可能的。
张氏虽然心中不忿,但也知道二房如今是铁了心要供沈青云读书,自己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,只能悻悻地带着丈夫和儿子离开了。
父亲沈万才的重新振作,让全家人都感到非常高兴。虽然他多年荒废学业,基础薄弱,学习起来肯定会非常吃力,但那份重新燃起的斗志,却是千金难买的。
沈青云知道,帮助父亲重拾信心,并且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,也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。
他开始有计划地帮助父亲复习功课。他将自己在县学里学到的那些学习方法和记忆技巧,毫无保留地教给父亲。他还鼓励父亲多与自己交流,遇到不懂的问题,不要怕丢面子,尽管问他。
起初,沈万才还有些拉不下脸来,觉得让一个八岁的儿子教自己读书,实在是有些……丢人。
但沈青云却不以为意,他总是用一种轻松幽默的方式,化解父亲的尴尬。
“爹,您看,这个问题您都想不明白,将来我遇到更难的问题,您还怎么指点我啊?您可得加把劲才行啊!”
或者说:“爹,三人行必有我师焉。您虽然是我爹,但在某些方面,我这个当儿子的,说不定也能给您当个小老师呢?”
渐渐地,沈万才也放下了心中的芥蒂,开始虚心向儿子请教。他发现,儿子虽然年纪小,但对经义的理解,确实比自己要深刻得多,很多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,经过儿子一点拨,便豁然开朗。
父子俩经常在灯下共同研读,互相讨论,有时候还会为某个观点争得面红耳赤。这种亦师亦友的相处方式,让沈万才重新找回了学习的乐趣和信心。
他的进步虽然缓慢,但却实实在在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死记硬背,而是开始学着去理解经义的内涵,去思考文章的逻辑。
林秀娥看着灯下那一大一小两个苦读的身影,眼中常常会泛起欣慰的泪花。她知道,这个家,正在朝着一个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。
而这一切,都源于那个年仅八岁,却拥有着超越年龄的智慧和担当的小小身影。
“青云,”沈万才放下手中的书卷,看着儿子,由衷地说道,“有你这个儿子,是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。”
沈青云微微一笑,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:“爹,能做您的儿子,也是青云的福气。以后,咱们父子同心,其利断金!”
“好!父子同心,其利断金!”沈万才用力地点了点头,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。他知道,自己的科举之路或许依旧渺茫,但儿子的未来,却是一片光明!
“对了,青云,”沈万才像是想起了什么,问道,“你大伯母今天那番话,你……你可别往心里去。她那个人,就是头发长见识短,你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沈青云摇了摇头,平静地说道:“爹,孩儿明白。大伯母也是为了堂哥好,只是方法不对罢了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道:“不过,爹,孩儿倒是觉得,大伯母有句话说得或许有些道理。”
“哦?哪句话?”沈万才好奇地问道。
沈青云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:“她说,打虎亲兄弟,上阵父子兵。爹,您说,若是咱们沈家,将来能多出几个读书人,那是不是……就更没人敢小瞧咱们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