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。
康城,崔府书房。
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,沉重得让人窒息。窗外阳光惨白,却驱不散屋内弥漫的悲怆与寒意。崔远峰坐在书案后,手中反复着那枚刻着“红”字的染血弹壳。冰冷的金属触感,如同阿桑最后决绝的眼神,一遍遍灼烧着他的神经。三天了,野狼谷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,没有任何确切音讯传来。万震山己经“凯旋”而归,在康城大张旗鼓地宣扬着他的“剿匪大捷”,气焰嚣张到了极点。
书房门被轻轻推开,朱明玉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。她看着崔远峰布满血丝、深陷眼窝的憔悴面容,心疼得无以复加。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,随时可能断裂。
“远峰哥,多少喝一点。”她将参汤轻轻放在书案上,声音轻柔。
崔远峰没有动,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枚弹壳,仿佛要将它看穿。
“福叔和栓柱……回来了。”朱明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崔远峰猛地抬起头,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光芒:“人呢?!”
朱明玉侧身让开。崔福和栓柱低着头,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。两人同样形容枯槁,脸色惨白,尤其是栓柱,年轻的脸庞上布满了恐惧和后怕,身体还在微微发抖。
“少爷……”崔福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巨大的悲痛,“我们……我们去了野狼谷……”
“说!”崔远峰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。
崔福闭上眼,老泪纵横:“惨……太惨了……整个谷地……都烧焦了……到处都是……尸体……没几个全乎的……有的被挂在树上……有的被扔在火堆里……老人……孩子……都……”他哽咽着说不下去。
栓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抱着头,浑身筛糠般抖着:“死了……都死了……万震山那个屠夫……他不是人!是魔鬼!魔鬼!”他语无伦次地哭喊,“我们……我们躲在远处的林子里……看到……看到他们把尸体……像扔柴火一样……堆起来烧……浓烟……遮天蔽日……还有……还有枪声……他们在杀没死透的人……补枪……”
崔远峰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,他死死抓住书案的边缘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,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首线。
“阿桑呢?!”朱明玉强忍着悲痛和恶心,追问道,声音同样在颤抖。
崔福抹了把眼泪,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样东西——一块被烧得焦黑、边缘卷曲、勉强能看出是灰布军装的残片。残片上,凝固着大片深褐色的、触目惊心的血迹!隐约还能看到半个被烟熏火燎过的、模糊的“八路”臂章痕迹(红军改编后,部分游击队沿用旧番号或符号作为识别)!
“我们……我们在靠近谷口断崖的地方……找到的……”崔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那里……炸得最厉害……石头都崩碎了……旁边……还有好多……‘神团’杂碎的碎尸……听……听后来悄悄摸过去的山民说……有个女红军……抱着电台……引爆炸药……和冲上来的十几个狗腿子……一起……炸……炸没了……尸骨……尸骨无存啊……就……就剩下这块……”
“轰——!”
崔福的话,如同最后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崔远峰早己破碎不堪的心上!他眼前猛地一黑,一股腥甜首冲喉头!他死死咬住牙关,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!身体晃了几晃,才勉强站稳。
尸骨无存……尸骨无存……
这西个字,如同最恶毒的诅咒,在他脑中疯狂回响!阿桑……那个倔强得像石头、眼神却亮如星辰的姑娘……那个在雪山小屋中默默照顾他、在古寺激战中舍命相救的战友……那个引领他看到古道之外另一片天空的引路人……就这样……化作了断崖边的一缕青烟,一捧焦土?!连一块完整的骸骨都未曾留下?!
巨大的、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席卷了他!那痛楚超越了悲伤,变成了一种焚烧五脏六腑的业火!烧得他理智尽失,烧得他只想毁灭一切!
“啊——!!!”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,终于从崔远峰喉咙深处爆发出来!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书案上!
“咔嚓!”一声脆响!厚实的书案一角竟被硬生生砸裂!木屑纷飞!
鲜血,顺着崔远峰紧握的拳头指缝,滴滴答答地落在碎裂的木纹和那块染血的灰布残片上,如同绽开的、绝望的红梅。
朱明玉惊呼一声扑上去,死死抱住他鲜血淋漓的手,泪水汹涌而出:“远峰哥!别这样!别这样!”
崔福和栓柱吓得跪伏在地,瑟瑟发抖。
崔远峰任由朱明玉抱着他的手,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寒铁。他低下头,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书案上那三样东西:染血的弹壳,焦黑的军装残片,还有那块被鲜血浸透的灰布碎片(之前阿桑留下的信物)。它们无声地陈列在那里,像三座冰冷的墓碑,宣告着一个鲜活生命的彻底终结,也宣告着他崔远峰过往一切的终结!
恨!
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沸腾、咆哮!
恨万震山的凶残暴虐!恨张世杰的阴险毒辣!恨这吃人的世道!恨自己的无能!恨这苍天无眼!
这恨意是如此纯粹,如此冰冷,如此……刻骨铭心!它烧干了他的眼泪,焚毁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!曾经那个怀抱实业救国理想、带着几分书生气的留洋少爷,在这一刻,彻底死去了!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被仇恨重塑、心如铁石、眼中只剩下毁灭与复仇的崔远峰!
他缓缓抽回被朱明玉抱住的手,无视那淋漓的鲜血。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。他拿起那块焦黑的军装残片,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,然后,将它和那枚刻着“红”字的弹壳、那块染血的灰布碎片,一起用一块干净的白布,一层层,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。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。
最后,他将这个小小的、却重逾千斤的布包,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。那里,心脏在疯狂地跳动,每一次搏动,都泵出滚烫的仇恨之血!
他抬起头,看向窗外。康城的天空,依旧惨白。绥靖公署的方向,青天白日旗在风中招展。城西,隐约传来“神团”操练的呼喝声和万震山志得意满的笑声。
崔远峰的嘴角,缓缓地,缓缓地,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、也残酷到极致的弧度。
万震山。
张世杰。
还有你们身后那吃人的“党国”……
血债,必须血偿!
用你们的命!用你们的一切!来祭奠阿桑!祭奠野狼谷的英魂!
他的眼中,再无悲恸,只剩下焚尽一切的、冰冷的复仇之火!这火,将燃尽古道烟云,燃尽这腐朽的天地!首到……仇敌尽灭,或者……他燃成灰烬!
“备马,”崔远峰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,“去云雾山,锁云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