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光,带着一种未经尘埃过滤的、温暖的质感,斜斜地铺在木质的地板上,勾勒出几缕缓缓浮动的、细微的金色尘埃。
楚子航己经靠着床头坐了很久。
他没有在思考,也没有在冥想,只是在看,在听。
“末日里真的存在这种地方吗?”
他在心里如此想着。
他能听到远处传来金属敲击的“叮当”声,稳定而富有节奏;能听到孩童们追逐嬉闹的喧哗,清脆得像林间的鸟鸣;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丝辛辣的、属于某种香料的独特气味,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和某种机械润滑油的味道。这些声音和气味,杂乱,无序,却共同交织成了一首名为“人间烟火”的、古老的交响曲。
这是一种陌生的、令人不安的……安全感。
在这里,他不需要计算风速与弹道,不需要分析噬极兽的行动模式,不需要在每一个呼吸的间隙都绷紧神经,防备着从阴影中袭来的致命威胁。
他好像只需要活着就好了。
伤口己经不再疼痛,君焰透支身体带来的、那种仿佛连骨髓都被抽空的虚弱感,也在这几日粗茶淡饭和不知名草药的调理下,渐渐消退。
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。
无论是“活着”还是“生活”,都需要主动地、走入那个世界里去。
他掀开那床带着阳光味道的粗麻布被子,穿上那身不知是谁为他准备的、干净的便服,走过去,推开了那扇通往外界的门。
门外,一名留着短发、皮肤略微偏向小麦色、穿着一身颇具少数民族风格的红色服饰,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,正靠在对面的墙上,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子。
看到门开,她立刻站首了身体,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楚子航。
“你醒啦?白老板交代过,等你什么时候想出门了,就让我给你带路。”女孩的声音很清脆,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爽朗,“我叫乌兰麦朵,麦子的麦,花朵的朵。”
“楚子航。”他报上自己的名字,言简意赅。
麦朵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冷淡,毫不在意地笑了笑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:“知道啦,你的名字,还有你做过的事,现在村里都快传遍了。走吧,我带你随便逛逛,熟悉一下。”
》。。。。
龙骨村的布局,像一株从地下顽强生长出来的巨树。
以一个巨大的、旧时代的环形地下枢纽为中心,无数的通道和平台如同枝桠般向着西面八方延展开去,形成了一个错落有致、充满了立体感的巨大聚落。
他们走在一条相对宽敞的主干道上,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,上面挂着一串串用各种旧灯具改造而成的、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照明灯。
光芒并不明亮,却足以驱散黑暗,将温暖投射在每一个路过的人脸上。
“那边是‘滚筒洗衣房’,山泉水,但是要排队。”麦朵指着一处传来隆隆水声的洞口,“这边是‘闲置物品代售处’,大家从外面捡回来的、自己用不上的东西,都可以拿去那里卖或者换。运气好的话,能淘到旧世界的宝贝呢。”
就在她说话间,两人己经走到了那个所谓的“代售处”前。
那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,好几个村民在地上铺了块布,上面摆着五花八门的、在外界看来毫无价值的“垃圾”。生锈的扳手,残缺的瓷娃娃,几本被水泡得发涨的旧书,甚至还有一堆型号各异的螺丝钉。
楚子航的目光,却被其中一个小摊吸引了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、头发花白、脸上刻满了皱纹的妇人,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慢悠悠地摇着蒲扇。
她的摊位上,摆着一台近乎全新的、红蓝配色的旧世界游戏机。
任天堂Switch。
“努尔大娘,你这宝贝疙瘩到底卖不卖啊?我都磨了你三天了!便宜点嘛,就当支援我们情报组的精神文明建设了!”
一个穿着龙骨村制式作战服、留着一头清爽中长发的可爱女孩,正蹲在摊前,双手合十,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声音撒着娇。
是夏豆。
被称作努尔大娘的老妇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只是用蒲扇指了指旁边挂着的一个小木牌,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:一口价,换三斤肉干或五罐午餐肉罐头。
“我说夏豆丫头,你这嘴皮子上的功夫,留着去跟那些噬极兽说去,看它们会不会给你打个折。”努尔大娘不咸不淡地说道,“这可是我儿子从城里最危险的‘CBD废墟’里背回来的,连电都还能充上。我跟你说,这玩意儿在旧世界,叫‘理财产品’!”
“什么理财产品啊,就是个玩意的嘛。”夏豆不依不饶,小嘴撅得老高,“大娘,你看我这么可爱,你就……”
“你再可爱,也不能当饭吃。”努尔大娘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去,随即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一旁的楚子航和麦朵,她那双浑浊的眼睛,在看到楚子航时,微微一怔。
好脏的后生仔!
夏豆也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,看到楚子航时,先是一愣,随即一脸高兴的抬手打招呼道:“楚子航,你终于出来了!”
楚子航的目光在那台Switch上停留了一瞬。
那熟悉的红蓝配色,像一枚投入记忆深潭的石子,激起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。
他想起很久以前,在某个繁华的商业街,隔着橱窗,他也曾看到过这抹鲜艳的色彩,以及橱窗倒影里,他说要,后爸便给自己买了。
——那一天,阳光很好。
“楚子航,我们走吧?”麦朵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。
他点了点头,跟着麦朵转身离开。
“你头发有点长了。”麦朵看着他垂到眼前的黑发,犹豫了一下,提议道,“我带你去个地方吧。”
她带着他,穿过几条更为狭窄的巷道,来到了一间挂着“从头再来”木牌的店铺前。
那是一家理发店。
店主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女人,一头利落的绿色短发,手臂上纹着大片大片盛开的艺术花,看着很有港片里纹身师傅那味儿。
她正靠在门口,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、用草叶卷成的“烟”,眼神慵懒。
“岚姐,生意上门了。”麦朵熟络地打着招呼。
名为姜岚的女人瞥了楚子航一眼,视线在他那张过分英俊却毫无表情的脸上,以及那身虽然干净但依旧掩不住血与火气息的轮廓上停留了片刻。
“坐。”她吐掉嘴里的草叶,指了指店内那张由汽车座椅改造而成的理发椅。
楚子航依言坐下。
镜子里映出的男人,黑发凌乱,眼神古井无波,面色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。
这是一个陌生的、刚刚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幸存者,而不是一个“人”。
姜岚没有多问,拿起剪刀和推子,动作干脆利落。冰冷的金属贴上皮肤,细碎的发丝簌簌落下,像是在剥离一层陈旧的、沾满了尘埃与死亡的外壳。
“多少贡献点?”楚子航问。
“不用啦,”麦朵在一旁抢着说,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看起来像是代金券的纸片,拍在桌上,“我请客!白老板说了,要好好招待我们的‘英雄’。”
英雄吗?
他好像没做什么事。
楚子航没有再说话,只是闭上了眼睛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姜岚用温热的毛巾擦去他脖颈间的碎发时,他才重新睁开眼。
镜子里,那个凌乱的幸存者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黑发利落、眉眼平和年轻人。
那张刀削斧凿般的面容,在褪去了疲惫与尘霜后,显露出一种像是邻家大男孩儿般的英俊。
他看起来,终于像了一个活生生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