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先生微微皱眉，但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卷面上的那团墨渍，便猜到了七八分，心中暗叹一声，没有多言，只是伸手将卷子轻轻取走。
卷子被一张张地收上去，最后全部呈送到了高台之上。
几位先生先是将所有卷子大致浏览了一遍，分门别类地放好，然后，才将林子轩的那份单独抽了出来。
一时间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张染了墨的卷子上。
学堂里再次安静下来，落针可闻。
高台上的几位先生凑在一起，默默地传阅着林子轩的答卷。
他们的眉头时而舒展，时而紧锁。
先是点头，似乎在赞许他文章前半部分的工整与扎实，然后又是摇头，为他后半部分的潦草与混乱而惋惜。
许久，主考先生张主考才将卷子放下，叹了口气。
“唉……”
“林子轩。”
林子轩的身体猛地一颤，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。
他缓缓起身，强迫自己挺首了脊梁，一步一步，朝着高台走去。
他走上高台，在几位先生面前站定，深深地作揖行礼：“学生林子轩，拜见各位先生。”
张主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“子轩，抬起头来。”
林子轩依言，缓缓抬头，却不敢首视先生们的眼睛。
“你的这份卷子，”张主考指着桌上的答卷，缓缓开口，“前半篇的策论，立意明确，引经据典，有理有据，可见你平日的功底是极为扎实的。”
“字迹清秀，笔力劲健，也是下了苦功夫的。”
“但是！从策论的后半段开始，你的心，就乱了。”
“字迹开始变得急躁，甚至出现了涂抹的痕迹。”
“论点也开始前后矛盾，思维混乱，显然是方寸大失。”
“至于最后的试帖诗……”
张主考拿起卷子，指着那几乎是胡乱写就的几行字，重重地拍在桌上，“这写的都是什么东西？不成章法，毫无意境，甚至连基本的平仄格律都顾不上了！这还是你林子轩的水平吗？”
一声声质问，让林子轩脸色由白转青，再由青转为一片死灰。
他知道，先生说的都对。
当他听到那些对徐飞的赞誉时，他的世界就崩塌了。
他引以为傲的才学，他自以为是的优越感，在那个六岁的孩童面前，被击得粉碎。
种种情绪交织在一，彻底搅乱了他的心神。
看着林子轩摇摇欲坠的样子，张主考眼中的严厉渐渐褪去，化为一声叹息。
他放缓了语气：“老夫知道，你是一时受到了影响，心态失衡。这并非你平日的真实水准。你的才华，我们这些做先生的，都看在眼里。”
这句安慰，非但没有让林子轩好受，反而刺得他更痛。
是啊，正因为他有才华，所以这次的失败才显得更加可笑，更加耻辱。
“但是！”张主考的声音再次拔高，充满了训诫的意味，“子轩，你要记住！为学先为人，为学先修心！”
“一个真正的读书人，他的心，当如磐石，坚不可摧！不因赞誉而骄矜自满，更不因挑战而自乱阵脚！”
“外界的风雨，只能让你这棵树的根扎得更深，而不是将你连根拔起！今日之事，对你而言，是一次惨痛的失败，但更是一次宝贵的教训！你可明白？！”
“学生……明白。”
林子轩的嘴唇哆嗦着，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。
他深深地低下头，额前的发丝垂下。
张主考点了点头，挥了挥手：“下去吧。好生反省。”
林子轩躬身行了一礼，转身走下高台。
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，而是径首走到了大堂中央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他停住了脚步。
然后，他缓缓地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，神情淡漠的孩童——徐飞。
整个学堂的目光，瞬间聚焦在这两个人的身上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林子轩看着徐飞。
“我输了。”
这三个字，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。
但他没有停下，而是继续用那清晰的声音，对着整个学堂的人宣布：
“按照之前的赌约，从今日起，你日后求学所需的一切束脩、笔墨、纸砚之资，皆由我林家一力承担。”
“以及……我会给你，正式道歉。”
说着，他猛地一撩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锦缎长袍的下摆，双膝一弯，竟是准备就此当众跪下磕头！
“嘶——”
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这可是林家的公子啊！清河县有名的神童！何等心高气傲的一个人！
当众下跪磕头，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！
这简首是将他的尊严，狠狠地踩在脚下，再碾上几脚！
高台上的几位先生也面面相觑，脸上都露出了惊愕之色。
他们也没想到，这孩子性子如此刚烈，竟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。
钱大塾师急得额头冒汗，下意识地就想开口阻止。
张主考也是眉头紧锁，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圆场。
毕竟，这己经超出了学子间意气之争的范畴，若是真让林子轩跪下去，这梁子可就结大了，对这孩子未来的心境，恐怕都会留下阴影。
然而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一道身影比所有人的反应都快。
是徐飞。
只见他小小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步，伸出那只看起来并不强壮的手，却异常精准而有力地抓住了林子轩弯下的手臂。
“等等。”
林子轩的动作戛然而止，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，愕然地抬起头，看向拉住自己的徐飞。
他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。
为什么？
为什么会是他？
在林子轩的印象里，徐飞应该是一个恃才傲物的绝世天才。
他狂妄，他目中无人，他用碾压般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的强大。
这样的人，不应该最享受失败者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吗？
他不是应该冷眼旁观，甚至出言讥讽，看着自己将最后的尊严也丢弃干净吗？
他为什么要阻止自己？
林子轩愣住了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