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郊老旧小区的空气像浸透水的棉絮，沉甸甸压在胸口。梅雨季的湿气裹着垃圾桶里腐烂菜叶的酸臭，从开裂的水泥地缝隙里钻出来。林默的皮鞋踩过积水洼，泥点溅上裤脚，晕开深色污迹。他右手插在风衣口袋，指腹反复着一包刚拆封的“金雀”牌香烟——云南边陲小厂二十年前的产物，烟盒侧面的鹰隼图案在昏暗中泛着暗哑的金铜色，如同沉睡的猛禽。
三号楼底层窗户被厚重的墨绿绒布窗帘封死，只有门框角落的蛛网在穿堂风里颤动，网上挂着半片齿轮状的蝉蜕。林默叩响斑驳的绿漆铁门时，注意到门把手异常光亮，金属表面被磨出圆润的弧度，像被无数双手经年累月地攥握过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开了道缝。昏暗中浮出半张沟壑纵横的脸，浑浊的眼珠像蒙尘的玻璃球，倒映着楼道里惨白的声控灯光。李国栋佝偻着背，洗得发白的藏蓝铁路工装松垮挂在身上，领口别着枚生锈的“沈局机务段”徽章，袖口蹭着几点干涸的暗红油漆，像是凝固的血痂。
“李师傅？”林默亮出记者证，塑料封套边缘反射的光刺得老人眯起眼，“我是《晨报》林默，想跟您聊聊周梅阿姨的事。”
老人喉咙里滚过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，侧身让出通道。屋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苦涩和旧木头腐朽的气息，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。唯一的光源是五斗柜上一台红灯牌老式收音机，蒙尘的喇叭网罩后，嘶嘶啦啦的电流杂音里偶尔漏出半句模糊的天气预报。
林默在掉漆的樟木沙发坐下，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他故意将金雀烟盒放在膝盖上，烟盒侧面的鹰隼翅膀在昏暗中微微反光。
“周阿姨走了快十年了吧？”林默试探着问，目光扫过墙壁。挂钟停在7:07，黄铜秒针在数字“7”处持续地、微弱地颤抖，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动。
李国栋正往印着红双喜的搪瓷杯里倒水，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痉挛。滚烫的热水泼在斑驳的桌面上，他抓起抹布疯狂擦拭，指关节绷得死白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虬结成树根状：“阿梅...阿梅昨天还说...对面窗帘该换了...”
林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对面三号楼三楼阳台，一扇窗户挂着崭新的碎花窗帘——玉兰花样式的浅黄底子，正是周梅生前最爱的花色。布料边缘留着崭新的锁边线头，显然是刚换上不久。
“您是说...周阿姨和您说过话？”林默身体前倾，右手悄悄探向腰间开启录音笔。他瞥见老人挽起的袖口下，手腕内侧有道陈年烫伤，疤痕边缘呈不规则的齿轮状起伏，像是被某种带齿的烙铁烫过。
“滋——咔咔咔咔！”
收音机杂音陡然拔高，变成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声！李国栋猛地抬头，浑浊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窝里神经质地转动，死死盯住林默的裤袋位置：“烟...阿梅不喜欢烟味...金雀太冲...太冲...”
一股寒气顺着林默的脊椎窜起。烟盒一首藏在裤袋里！隔着厚实的卡其布，他连轮廓都摸不清！
“您怎么知道是金雀？”林默声音发紧，右手按住了腰间的甩棍。
老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湿漉漉的桌面划动，指甲刮下的木屑聚拢成一个残缺的齿轮图案：“蓝盒子...金翅膀...阿梅说的...她闻到了...”他喉结滚动，干裂的嘴唇吐出字句，眼神却涣散地投向虚空，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身影对话。
林默缓缓掏出烟盒的瞬间，五斗柜上的铜怀表突然“咔嗒”一声轻响！黄铜表盖弹开一条缝，露出里面泛黄起翘的夫妻合影——周梅笑得温婉娴静，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，而年轻的李国栋剑眉星目，那眉眼轮廓竟与林默有七分相似！
“能看看吗？”林默伸手欲取。
“别碰！”老人突然嘶声低吼，像护崽的野兽，随即又缩起肩膀，声音低弱下去，“阿梅...阿梅不喜欢生人碰她的东西...”
收音机的蜂鸣声骤然变成高频啸叫！厚重的绒布窗帘无风自动，柜门“砰”地弹开，一本裹着暗红绒布的旧相册滑落在地。泛黄的相纸雪花般散落——全是周梅的单人照：纺织厂车间里她戴着白帽检查布匹，街角裁缝铺前她抱着新做的碎花裙，医院走廊长椅上她疲惫地闭目养神...诡异的是，每一张照片里，周梅的视线都精确地看向镜头外某个固定的点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。
林默拾起那张医院走廊照，呼吸骤然停滞。照片左下角，消防栓的玻璃窗上，模糊地映出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。白大褂领口别着的徽章，在反光中隐约可见深蓝生物标志性的齿轮轮廓！
“这张是...？”林默捏紧照片，指尖冰凉。
李国栋像被蝎子蜇了般扑过来，一把抢过照片紧紧抱在怀里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。他踉跄着退到五斗柜旁，手肘重重撞上那台红灯收音机。
“哐当！”
铜怀表应声滚落在地。
“咔哒。”
表盖彻底弹开。林默看见合影边缘渗出透明的粘稠液体，沿着周梅微笑的侧脸蜿蜒而下，滴落在水泥地上，聚成指甲盖大小的一洼。浑浊的水渍倒映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吊扇黑影，如同窥视深渊的眼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