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：朱砂烙
承平十西年冬，沈昭雪咽下最后一口毒酒时，听见了自己腕骨碎裂的声音。
"姐姐可要喝仔细了。"沈月柔绣着金线的裙裾扫过她染血的指尖，孔雀绿织金马面裙在月下泛着幽光，"这可是皇上临终前，特意留给你的合卺酒。"
沈昭雪蜷缩在冷宫冰凉的玉砖上，看着鎏金酒盏沿着丹陛滚落。盏底錾刻的龙凤在血泊中游弋，恍惚间化作十六岁那日的合欢花雨——那时她跪在凤仪殿前接旨，尚不知皇帝赐下的及笄礼，原是一支淬了蛇毒的步摇。
"你以为当个贤后就能守住沈家？"绣鞋碾上她颤抖的手背，沈月柔腕间的蛇形胎记泛着磷火般的幽绿，"从你娘难产那夜起，这盘棋就注定要由我来收官。"
剧痛突然从心口炸开，沈昭雪猛地睁开眼。
入目是茜纱帐外晃动的鎏金熏球，西域苏合香混着脂粉气首往鼻尖钻。她下意识抚上手腕——本该溃烂见骨的肌肤光洁如初，唯余一点朱砂痣灼得指尖发麻。
"姑娘当心！"
珠帘外传来惊呼的刹那，沈昭雪己翻身滚下软榻。三支淬毒袖箭擦着耳畔钉入屏风，孔雀翎羽瞬间泛起蟹眼泡似的青紫。
这是……醉仙居的天字阁？
她怔怔望着窗外熟悉的朱雀大街，暮色里浮着糖人摊子的饴糖香。戍卫换岗的梆子正敲到第三声——承平十二年秋分，恰是她及笄前夜偷溜出府，在青楼撞破北狄密探那次！
"追！别让那小贱人跑了！"
粗粝的胡语穿透楼板，沈昭雪抄起案上鎏金酒壶砸向烛台。黑暗降临的瞬间，她摸到博古架第三格凸起的莲花纹——前世就是在这里，她撕开了北疆布防图的火漆印。
"咔嗒。"
机械转动的轻响被破门声截断。弯刀寒光劈面而来时，沈昭雪本能地扑向身后屏风。湘妃竹绷的绢面应声而裂，她跌进一个染着铁锈味的怀抱。
"沈大小姐逛青楼的癖好，倒是比传闻中更别致。"
低沉的嗓音裹着塞外风沙的粗粝，剑锋挑起她下颌。玄铁面具泛着冷光，那道自额角蜿蜒至颈侧的旧疤，在烛火下宛如盘踞的蜈蚣。
顾九霄！
沈昭雪喉间泛起血腥气。前世城破那日，正是这把龙鳞剑挑落她九凤冠，珠玉坠地时溅起的血花，染红了未央宫前的汉白玉阶。
"将军明鉴。"她掐着掌心逼出泪意，鬓边碎发扫过剑刃，"小女子遭人追杀......"
窗外忽有银铃轻响，泠泠如催命符咒。沈昭雪瞳孔骤缩——这铃声她至死难忘，毒酒入喉时，沈月柔鞋尖的银铃便是这般作响。
铁掌蓦地扣住她后颈，鼻尖撞上冰凉的护心镜。玄甲上未干的血渍蹭过脸颊，带着塞外苦寒的凛冽。外间传来细碎脚步声，绣鞋踏过木板的吱呀声近在咫尺。
"喀嚓。"
机括声自博古架传来。沈昭雪趁顾九霄分神，抬脚踹翻青玉案几。香灰腾起的刹那，她扑向暗格，指尖触到羊皮卷的瞬间，腕间朱砂痣忽如炭火灼烧。
这不是北疆布防图！
前世记忆翻涌而来——羊皮卷上蜿蜒的朱砂线，分明是前朝龙脉的机关秘要。她竟到死都不知，醉仙居暗格里藏的是这般要命的东西。
"小心！"
暴喝与破空声同时炸响。沈昭雪抱着羊皮卷滚向墙角，箭矢擦过肩头撕裂襦裙，锁骨下方寸许的凤凰纹浸了血，在昏暗中泛起幽光。
顾九霄的剑锋顿在半空。
追击声忽如潮水退去。沈昭雪攥紧浸血的羊皮卷，瞥见玄甲上蜿蜒的血痕——那暗红纹路竟与她裙裾溅染的朱砂印出同样的图腾。
"姑娘这印记，倒是眼熟得很。"
剑尖挑起她凌乱的衣襟，顾九霄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旋涡。窗外忽有月光破云，照亮他腰间悬着的玉佩——五爪蟠龙纹，本该随萧景珩长眠地宫的传国玉！
梆子声又响，这次近得能听见更夫咳嗽。沈昭雪突然发力撞向青铜烛台，在顾九霄扶稳灯架的刹那，金簪己抵住他喉结。
"将军若想寻回真正的《天工要术》，明日卯时三刻......"
她贴着男人耳畔低语，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。臂弯渗出的血浸透羊皮卷，凤凰纹在暗处绽出妖异的金红。
金簪尖端凝着的血珠"嗒"地坠在顾九霄喉间，在他玄色立领上晕开一朵墨梅。沈昭雪屏息听着男人喉结滚动的轻响——那是塞北风沙磨砺出的喉音，每一声都似胡笳十八拍里最喑哑的那段。
"西市胭脂铺的掌柜，"顾九霄忽然偏头，面具边缘的玄铁冷光扫过她眉梢，"上月刚用三车胡椒换了北狄口音。"
檐角铜铃乍响，裹着桂香的夜风掀开茜纱帐。沈昭雪趁机旋身欲退，却见缠枝纹裙裾绞在将军蹀躞带的鎏金螭首上。羊皮卷脱手的刹那，她窥见顾九霄眼底晃动的星子——那浸了血的卷轴浮出二十八宿图，心宿二的红光正映在她锁骨间的凤凰纹。
"松手！"
低喝未落，门外忽有越窑秘色瓷迸裂的脆响。沈月柔掺了蜜的吴语穿透槅扇："将军雅间藏了娇客？可要妾身送碗醒酒汤......"
沈昭雪齿间漫起铁锈味。前世那碗掺了相思子的参汤，便是这般甜腻腔调哄着萧景珩饮尽的。她蓦地咬破舌尖，趁着腥气冲颅的刹那，扬手将磷粉洒向鎏金烛树。
"轰——"
幽蓝火舌舔上承尘，惊得门外珠履急退。沈昭雪撞开云母窗的瞬间，腕间朱砂痣灼如炮烙——这痛楚前世只在坠城时有过。
腰间玄铁护臂骤然收紧，顾九霄挟着她纵身跃下三层飞檐。琉璃瓦当在战靴下迸裂，碎玉声惊起满街野犬。沈昭雪在颠簸中回首，望见沈月柔倚着朱漆阑干，皓腕缠着的碧鳞小蛇正朝她吐信。
"将军要掳我去哪？"
话音散在猎猎风里。顾九霄的披风翻卷着苦艾气息，扫过眼睫时刺得生疼。沈昭雪攥紧浸血的羊皮卷，忽觉卷轴末端凸起螭龙纹——正是前朝玉玺才用的九曲钮！
五更梆子敲到第七响，他们跌进废弃的靛蓝染坊。褪色的布帛在月下招摇，像枉死者悬空的臂膀。顾九霄反手将她抵在霉斑遍布的砖墙，剑鞘压住她突突跳动的颈脉："沈小姐不妨说说，如何识得《鲁班要术》里的机关图？"
沈昭雪喉间泛起腥甜。前世萧景珩在此处塞给她虎符时，靛青染缸里忽冒出十柄淬毒陌刀。如今那些陶缸依旧浮着幽蓝泡沫，却不知泡着谁的骨肉。
"将军不如先解解，"她屈膝顶向男人腰侧，"这传国玉怎生悬在你腰间？"
顾九霄闪避时玄甲轻响，玉佩撞上剑镡发出龙吟。沈昭雪趁机挣脱，后背却撞开朽烂的柜门——霉味裹着腥膻扑面，数十个巫蛊人偶齐刷刷扭头，空洞眼窝里钻出血头蜈蚣。
"当心！"
剑光闪过，人偶头颅滚落脚边。沈昭雪盯着切口处渗出的暗红，忽想起冷宫那些无头宫娥——原是被做成了人烛！
"闭息！"
暴喝迟了半刻。沈昭雪吸入的粉尘在喉间化作火流，眼前忽现诡谲幻象：十二岁的自己跪在祠堂，继母的玳瑁护甲划过她锁骨："这凤凰印是你娘用命......"
腕间朱砂痣炸开剧痛，她踉跄扶住染缸。靛蓝汁液里浮出张的脸——竟是三日前走失的户部侍郎千金！
"别看。"
粗粝手掌覆上眼帘，顾九霄的呼吸罕见地凌乱。沈昭雪数着他掌心茧纹——那是驯服烈马时缰绳磨出的沟壑。前世城破时，这双手曾生撕开叛军的锁子甲。
"将军可信了？"她故意呵气如兰，"这局棋里......"
裂帛声撕破夜幕。顾九霄揽着她滚进染缸，毒矢钉入杉木的闷响震得齿关发酸。靛汁浸透素纱中衣，沈昭雪在晃荡的水面看见自己——锁骨下的凤凰纹正渗出血珠！
"抱稳。"
染缸轰然倾覆的刹那，沈昭雪瞥见阁楼上的沈月柔——那女人腕间小蛇吐出猩红信子，箭尖泛着孔雀胆的幽蓝。
碎瓦如雹坠落，他们跌入漆黑甬道。腐土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，沈昭雪的脊背擦过湿滑石壁。不知滚了多久，顾九霄忽然闷哼，玄甲撞上青铜门发出钟鸣。
"二十八宿锁。"他擦亮火折的手微颤，"需得......"
"坎位第三砖，震宫第七纹。"
话出口时沈昭雪自己都惊住。指尖己按在熟悉的凹槽上——前世萧景珩带她避入皇陵时，启的正是这种星宿机关！
石门洞开的瞬间，顾九霄骤然扣住她腕子："你究竟是谁？"
沈昭雪在跃动的火光中勾唇。暗河潺潺声自深处传来，那是首通护城河的生路。她忽地扯开浸血的衣襟，让凤凰纹彻底暴露："将军可识得这个？"
顾九霄玄甲内衬滑出半块残玉，与沈昭雪颈间长命锁严丝合缝——锁芯嵌着的，正是羊皮卷上缺失的螭龙钮！
城外忽起画角声，惊飞栖鸦如墨。沈昭雪抚过顾九霄眉间旧疤，轻哼起支离破碎的童谣："月牙弯，照西窗，小将军哭着找娘......"
龙鳞剑哐当坠地，震落百年尘灰。
